来看病的骤然多起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当天来了二三十人,次日来了四五十人,再过一天来了七十多人。人太多,招架不住了,只好拿出以前在老家发牌子挂号的法子,来控制一下人数。凌晨三四点,天还黑乎乎的,就有不少人来排队等号了。
大小孩躺在屋角一张单人床上,床上铺着草席。身子基本上仰卧,肚子上盖一条大毛巾,头没垫枕头,就垫了一条毛巾,脸稍稍外侧,左手搭在胸口,右手搁床席上,手指微屈。
有病人进来,就叫病人坐一张方凳上,面朝大小孩,双臂下垂,双眼微闭,接受治疗。治完了,出去,再换个进来。
打从夏天去胡阳起,大小孩就取消了每个人来看病先要付九块钱的规矩,愿给就给,给多给少随意,不给也罢,而且照样给你治,一点不马虎。这些年来,他对钱看得越来越淡,帮家里还清了历年欠下的债务,平时日子过得下去,也就行了。给人治病,他看作是救人,他希望通过治病,不仅解除他们身体上的病痛,更能在人心里播下真诚和善良的种子,能帮助他们减弱以至消除心中的贪婪、自私与嗔恨。有时检点这些年走过的路,给那么多人治了病,可真的由此而趋善祛恶者,却寥寥无几,真是救人容易度人难啊,正是这一点,不免让他觉得失望。都说“人心隔肚皮”,人心确是最难了解的,现在的人,都拼命把自己的真心掩盖起来,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往往是两码事,整个社会也是这样。他有时自己也觉得好笑,能够看到亿万光年外那么遥远的宇宙深处,能够跟外星人进行推心置腹的交流,可有时候居然会看不透跟他只有咫尺之遥的人心。也许,他这个人太善良了,他每每把别人往好的方面去想,往往把别人想得太好了吧……
他的枕巾边堆着一些皱巴巴的纸币,那是来治病的人扔下的,大多是五元、十元的票面,还有一元的。可叹的是,有些人来看病不仅一分钱都不给,看完了甚至不说一个谢字,起身就走,倒像谁欠了他似的。还有人临走时掏出一块硬币,等走到门口,手一抬,瞄准了目标,往大小孩床头扔过去,就像在打发讨饭的叫花子似的。
秋天的登封,天气已有点凉了,人们多穿起了夹衣或毛衣,大小孩从早到晚不停地给人治病,可能他自身的能量也处于不断激发状态中,他感觉自己身体发热,只穿了一件短袖衫,脸上渗出一层油光,不知是汗水还是油水?但肯定是累出来的吧。你想想看,对常人来说,整天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也够累的了,更别说还要不停地为人看病。有时他叫母亲帮他把手臂挪动一下,帮他把身子翻动一下,母亲发现大小孩背部紧贴席子的汗衫都有点被汗水湿透了。
这天下午,大小孩有一阵子累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可还不敢歇下来,门外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不知要看到什么时候才能完。
松梅见状,就对门外候诊的人说,“今天大小孩有点累,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们住得近的,能不能今天先回去,明天再过来?”
没想到有的人竟然说:“话说不出不要紧,只要能看病就行了!”
人啊人!你们这些人都怎么啦!?这说的是人话吗!?
你们只想着自己,就不能为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也想一想吗?你们自己有病苦,就没想一想有人比你更苦吗?他也是个人啊,他自己也是个重症病人啊,你们至少还能自己跑到这儿来,可他自己连翻个身都做不到,要说这世界上最需要得到别人关爱和照顾的,难道首先不就是他这个重症病人吗!?
有个女病人,是来治哮喘的,大小孩给她发功后,蹦一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跳起一种舞姿很奇特的舞蹈,眼睛依然闭着,嘴里开始哼哼地说唱:“松梅,你知不知道,你出来这些日子,家里有事呀?要等你回去呢?……”松梅奇怪,那女子跟自己不认识,怎会喊出自己的名字来?怎会知道自己家里事?但她心里明白,家里媳妇快生孩子了,大儿子盼她早点回去呢。看这女病人跳舞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怕她摔着撞着,就找人把她抬到另一个屋里,让她躺下歇一歇。
女病人虽然躺下了,嘴里依然唱着说着,表情和声调都显出痛苦相:“你们知不知道呀,这个老神仙是从哪里来的呀?这老神仙躺在这床上,容易不容易呀?这么受罪,为你们这些人看病,你们怎么就不为他想想呀?他给你们这些人看病,累成这个样子,你们都没有良心,就给拿个五块、十块,背后还说五块十块也给多了,心里还有没有良心呀?……”很多等候看病的人,都围上前去看。松梅被这女子说中了心中的苦楚,也伤心得哭起来,哭得差点背过气,风铃赶紧过去搀扶住她。
那女子说唱了一通大小孩的苦难史,最后说道:“你们这些人呀,你们别看他躺在这里,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哪!他以后还要去上海的,去了上海以后,还要去北京的,你们知不知道哪……”
打这以后,来看病的,对大小孩敬重些了,不再把硬币往他床头扔,治完了,掏钱也掏得多了,有的给个二十,有的给个五十,个别还有给个一百的。
这女病人的哮喘被治好了,有事没事还常来走走,给大小孩送点吃的。她对自己说了唱了些什么,已不大记得。很有可能,是哪位护法,或是哪位过路的神仙,对大小孩被人轻视、冷落到这种地步,实在看不下去,借这位女子的嘴,来教训一番这些缺乏善心的民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