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岁月流光。一转眼,达缘师在普陀山住了近十年了。
金山县政府宗教局和县政协数次来普陀山礼请达缘师,两位局长大人亲自出马,县政协把县政协委员的头衔都给达缘师准备好了。金山去的人告诉达缘师,基督教在金山发展很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入做礼拜的不计其数,少说也有四五千呢,相比之下,佛教的影响可就薄弱多了,不平衡了,县里想扭转这一局面,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金山没有一个像样的当家人呀!你弥陀是我们金山人人敬重的老和尚,你老人家一定要回金山来主持佛教事业呀!
达缘师坐不住了。他想,自己来普陀这么些年,把一个梵音洞和善财洞从无到有建设得像个样子了,而老家也正需要自己,看来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于是他去跟妙善方丈辞行。方丈不同意他离开普陀,说你是梵音洞和善财洞的当家人,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他喏喏而退。过一段时候,他又去见妙善,说自己七十岁了,让我退休吧。他心里想,退休了,我总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吧。妙善却说,和尚哪有退休的?不行,你不能退休。后见他真的不想干了,就说,既然这样,你是为修复普陀山立了功的,你就去杨枝庵安养堂颐养天年吧,那里的条件也比较好一点。
达缘师就去杨枝庵安养堂报了到。安养堂是普陀山庆耀法师负责筹建起来的,一开始设在法雨寺,几年后迁到杨枝庵,那可不是个随随便便谁想去都可去的地方,必须是寺院当家或在本山住满十五年、七十岁以上的老师父,才有资格进入。那里条件也确实不错,待遇也高,除管吃管住,每月还发一笔比较丰厚的退休金。他在那里只住了一个星期,就来个不辞而别,放弃了令人羡慕的待遇和环境,自己买张船票跑回金山去了。
金山在历史上曾有过不少庙宇,据清光绪《金山县志》记载,那时全县有寺庵五十座。进入新时代后,经“土改”、“四清”和“文革”等运动摧毁,数十座寺庵无一幸免,直到八十年代末期,仍连一座都没修复起来,怪不得县里要把达缘老和尚给请回来!达缘师回到老家后,一开始连个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他想回性觉寺,可此一时彼一时,这所他在四十年代一手恢复起来的江南名寺,早些年已被一家工厂占用了。
跟方方面面交涉无果,他只好先住进金山新农乡五龙寺旧址,筹划着先把这座小庙给修起来。这里原是一座神庙,主殿供奉宋代名将施谔,配殿供奉关公、岳飞,约建于明朝嘉靖年间,清同治、光绪年间(1870-1880)曾重建,一九六五年“四清运动”中被毁,后来一度变为一所小学的校舍。
关于五龙寺的来历,当地还流传着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说的是某朝一个妃子生下了一个肉球,不敢让皇帝知道,装进一个木箱,扔进一条河里,任其随流漂泊而去……漂到五龙江今日五龙寺这个地方,有个渔民从河里捞上个木箱,发现里面有个肉球,剖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个活婴,就收养下来。婴儿逐渐长大,十分感激养父的生养之恩,却从来不喊父亲。十三岁那年,养父希望无论如何能听到小孩叫他一声父亲,小孩勉强喊了声爸爸,养父听了十分欣慰,但没多久就得病死了。小孩成了孤儿,卖掉家中渔船,安葬了养父。因生计无着,他白天要饭,晚上就住在五龙庙里。有一天,邂逅一位大户人家的吴小姐,小姐被他不凡的气质所吸引,决然以身相许,跟他结成了患难夫妻。后来又经种种曲折,跟皇帝父亲终于见面团圆。当地有一出名为《王五买父》的戏,演绎的就是这个流传民间的故事。
达缘师来到五龙寺后,住在一个借墙而搭的小屋里,说是小屋,倒不如说是个临时搭建的蓬子更确切一点,阳光照不到这里面,大白天也很阴暗,在这篷子下面,有一口水井,提水足不出户,用水倒是够方便的!在这口水井边上,达缘老和尚天黑躺下睡觉,下半夜一二点钟就起来拜佛,白天为修庙不停奔波。
因寺院荒芜多年,原址上已住了数户人家,达缘师首先不得不筹措相当一笔款子,把占地的农户搬迁掉。开工了,达缘老和尚每天都在工地上和建筑工人一起干活,他好像全然忘记自己已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五龙寺建筑还没全部完成,他又同时开始着手修复金山县原规模最大的松隐寺。
松隐寺寺位于金山松隐镇北,元至正十二年(1352)由僧人德然(?-1388)所建。德然为华亭(松江)人,字松隐,一子唯庵,据传七岁能诵《华严经》,受戒于杭州天龙寺,为高僧石屋禅师僧珙器重,至正八年(1348)回华亭郭汇之南结茅而居,三年足不出户,受到乡人尊重,募资为其建立茅庵,以“松隐”名之,后乡镇以此得名。洪武十七年(1384),德然建成七层砖木塔,发心刺指沥血,请高僧道谦以血书写《华严经》八十一卷,藏于塔内,其时天雨宝花,纷纷郁郁盘空而下,众皆惊骇,远近轰动,塔亦以“华严”为名。
明正统十二年(1447),主持僧道明扩建寺院,奏请朝廷,得英宗皇帝御赐寺额“松隐禅寺”。
清代该寺香火依然十分旺盛,山门上悬额“浦南第一山”,有清代词人作《春日登华严塔》咏之:“晴日浮图倚碧空,危栏曲磴势玲珑。邀天花雨梵音外,近市人烟落照中。”至民国年间,在蜀僧智超禅师主持下,堂殿佛像屡加修饰,诵经之声不断,香火愈加鼎盛。一代国画大师张大千、张善仔兄弟曾来此拜佛,挥毫泼墨留下了丹青精品。
达缘师刚来到这里时,寺院里一片荒凉,野草长得有半人高,住在里面的几户农民,自搭了数个猪圈、羊棚和鸡鸭孵卵房,把个昔日的清净之地弄得像个饲养场。听一位名叫阿大的当地老乡说,她是最早跟着达缘老和尚来修复松隐寺的,这里的工作可难做了,有的人不肯搬迁,还一次次对达缘师父破口大骂。光是一只羊棚,赔了又赔,一共赔了三次!刚来时,达缘师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就天天从五龙寺走过来,来回十几里路。常见他买个白馒头,放在口袋里,就当早饭吃。那时生活上没有任何条件,大伙弄个煤油炉,烧点白饭,一两根腌萝卜干,就把一顿午饭给打发了。有时候,大家还挑地里的野菜吃。记得那时买上一块钱豆腐,我们要吃上三天呢!几个人吃?喔,五、六个人。达缘老和尚啊,他也在这五、六人之内,跟大家吃一样的饭菜,不要我们给他任何一点点特殊照顾。
值得一提的是,松隐寺开始修复时,达缘老和尚还亲去宁波七塔寺,将一位当代真正有修有证的大德桂仑老法师(1907-1999)请来金山,在松隐寺安扎助阵。桂仑法师俗姓杨,四川德阳人,家境贫寒,一条腿从小患有重症无钱医治,十五岁时疮口感染危及生命,不得已将病腿锯掉,后装了一条木肢,可勉强行走。十七岁在重庆二郎庙出家,跟双白师父四处化缘,被人称为木脚和尚。一九四二年,桂仑由四川辗转去普陀山朝圣,甚有感应,接着乘船到宁波,进宁波城最大的寺院七塔寺挂单,在圆通殿叩拜千手观世音菩萨像时,发现跟普陀洛迦山水影中显现的观音像一模一样,即感悟到自己跟这里有殊胜因缘,于是在这里长住下来,这一住前前后后就住了五十多年。桂仑虽没读过书,但有一次深入禅定后,眼前忽然显出斗大的字来,从此就可识得经文。多年来他严持僧戒,过午不食,长期禅坐,夜不倒单。他在江浙沪一带信众中享有很高的声誉,有人来请教佛法,他随口应答,句句皆蕴佛法真谛。也常有人来请他看病,他手敲竹罄板,口中高诵“观音观音”,往往就音到病除。一九八六年,中国佛协会长赵朴初在北京听上海去的郭居士详谈桂仑事迹,心生欢喜,次年便抽空去宁波七塔寺看望桂仑,两位同庚老人晤谈甚欢,朴老还特意作诗《一九八七年在宁波访七塔寺所作》,盛赞桂仑法师。桂仑法师在金山松隐寺住了一年才返回宁波七塔寺。多年来因腿脚不便,桂仑很少离开宁波,更很少在外面住这么长时间,由此可见他对达缘老和尚和松隐寺真是特别看重。
苦干数年,达缘老和尚凭着他在方圆数百里的崇高威望,募集资金千万元,在野草丛生的荒地上先后建起了围墙、山门,陆续修缮了大殿、藏经阁、念佛堂、斋堂和寮房,重建了放生池,一座巍峨庄严的松隐寺重新屹立在世人面前。
修复华严塔时,为保证从地宫中取出的血书《华严经》和几尊古佛像的安全,暂时送到县博物馆,请他们代为保管一下。不料塔修成,达缘师想把血书《华严经》装回去,县博物馆竟说你们寺院没有条件保管,还是由国家保管好,不肯拿出来了。达缘师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他对正在身边的弟子礼弘说,是我把血书《华严经》从塔里拿出来的,现在如果不能放回去,我怎么对得起松隐寺和华严塔呀?他好几天睡不着觉,想来想去,决定自己写一部血书装进塔里,来弥补这一过失。他找了一把刀,交给礼弘说,你帮我割一刀,让我写血书。礼弘下不了手。达缘师又说,要么,我自己把手指头咬开?礼弘忙说,师父,你不要咬不要咬,让我想想办法,一定完成你的这一心愿。他就去枫泾医院找了个护士,为达缘师抽取了一大罐鲜血,并作了防凝处理。达缘师根据弟子的建议,用毛笔沾血书写了华严经经名,签上自己名字,卷起来装进宝塔,完成了这一壮举。还剩不少血,达缘师就写了不少“佛”字,送给他的弟子们。
松隐寺里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树龄六百多年,雌雄对峙,在过去的年代里,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寺院荒废无人时,曾有人看见有大蛇从东面那棵公树的树洞里出没。其实,就算真的有蛇,你不惹它,它也与人无碍,可是有位党员同志却自告奋勇要“为民除害”,拿起木棍,驱赶大蛇,木棍打不着,就用稻草塞进树洞,点火熏赶。只听轰的一声,稻草燃起大火,烟火直冲树梢,将树也烧着了。等县里的救火车开来用水扑灭,大树躯干已被烧成焦炭矣。公树既死,母树从此也不再结果。奇怪的是,十几年后,达缘老和尚将松隐寺修复之后,那棵死去的银杏居然又活了过来,而且一年比一年长得茂盛,母树到了秋天,又开始结出了累累白果!有人问达缘老和尚这是怎么回事?老和尚告诉他们,藏身在那棵树里的,可不是一条普通的蛇啊。据寺院炊事员说,有一次打雷时,他亲眼看见有一条龙从树丛里飞出来,直窜天空!
松隐寺基本修好,达缘老和尚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性觉寺重建工程。对这所五十年前曾由自己一度修复的寺院,他倾注了特别的感情。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他发觉现今修一座庙的难度,比五十年前不知要艰难多少倍!那时,整个枫泾上至镇长下至普通居民,家家户户都鼎力相助;而现时,寺院已为一家工厂所占,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孤老头想把寺院要回来,谁买你的账?
一次又一次碰壁,碰壁,万般无奈之下,从不屑走也不愿走“上层路线”的达缘老和尚,破天荒走了一趟“上层路线”,专门去北京找了出生枫泾的朱学范,向这位官至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老同乡倾诉遇到的难题。朱学范动情地对他说:“弥陀老,你是我们国家的宝啊!你这么大年纪还为家乡修庙的事操劳奔波,我太过意不去了。我看你正在作的是一件大好事,也是符合国家政策法令的,我会给当地政府写封信,敦请他们尽力支持这件事。”朱老安排达缘师在北京玩几天,让老和尚游览了天安门、颐和园等首都景点。当达缘师回到老家的时候,县政府主动跑来告诉他,你的事情解决了,那家工厂所占的寺院旧址,规划中以后要建公路,修庙跟规划有冲突,决定由县政府批准,在枫泾镇北面划出三亩地来,给你在这块地上重新造个性觉寺出来!
无偿划拨三亩地,这大概算是给北京高官过问此事的一个交代了吧。这三亩面积的依据,据说是丈量了原性觉寺的房屋建筑后得出来的。而原寺院实际占地面积,至少有十几亩呢。既然易地重建,光靠这三亩地显然是不够的,但好在已经开了个头,路算是走通了。达缘师积极募集资金,设法把这三亩地周围的一些地皮也买了下来,然后正式平地建庙。
性觉寺建造中的种种曲折辛劳,在此不一一细叙。
继性觉寺基本建成,达缘老和尚马不停蹄,又开始修复万寿寺。
万寿寺始建于宋淳熙六年(1179),原名仁寿院。宋元后多次修缮扩建,至明初占地达二十四亩,规模相当宏伟。明正统九年(1444)改名万寿寺。“文革”中被全部拆除。
万寿寺修建中的几多辛苦几多愁,这里亦不赘述。建成后的万寿寺,位于金山石化生活区,寺院里花草丛生,绿树成荫,环境十分整洁,成为金山石化居民闲来闹中取静、感受生活另一种情调的一个好去处。
数年前金山县政府搬家后,又允达缘老和尚在县政府原址边上,重修东林寺。东林寺原在朱泾镇东林街,古为凤翔里,乃市肆热闹之地,始建于元至大元年(1308),数百年来香火旺盛,尤以清乾隆、嘉庆年间为甚,每到农历八月初一,东林寺开香市,近旁街巷人潮汹涌,佛殿里面人满为患,一直要过了中秋,才渐趋平常风光。清道光年间,曾两次失火,幸得重修。上世纪三十年代,尚有常驻僧十一人。进入五十年代,寺内六名僧人全部强迫还俗,寺院成为一个空壳。“文革”中又遭毁损,直到九十年代,还剩下一座三百五十平方米的大殿,维持着它以往繁盛的空名。
着修复后得以开放的东林寺,围墙里的圆通宝殿,妙相庄严;围墙外的一幢寮房,乃为一所民房,与其它民房交错在一起。因这里地处金山闹市,虽然围墙里面大方青石板场地面积不大,每天来这儿烧香拜佛的信众依然不少。达缘老和尚很想按历史上的规模,扩建东林,但当地动迁要价很高,要全面恢复以往庄严肃穆的面目,恐怕还需要一定的时日。
从一九八九至今的十几年时间里,达缘老和尚在金山基本修复了五所寺院,募集投入的资金相当可观,不仅极大地造福于当地百姓信众,有力促进了金山本县佛教事业的发展,对整个上海及周边地区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