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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六.滂沱雨中平静去,了生脱死离染尘


  写到20页搁笔之时,1996年的春天,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来到镇江。春天的金山寺,满目葱翠,绿意盎然,花儿吐着芬芳,空气中漂浮着扬子江水湿润温煦的气息,耸立在山顶北部的慈寿塔,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玲珑秀丽。
  这一天是4月21日,农历三月初四,星期日,来金山寺烧香拜佛的游客特别多。
  临近中午,真照像以往一样,在伙房里帮着干了点杂活后,到涤华师闭关的小屋里去拿搪瓷碗,帮他去斋堂打一客饭。
  推门进屋,只见涤华禅师没像平时一样打坐,正在整理东西,床上、桌子上,一叠叠书籍、稿纸和笔墨文具,已摆放得整整齐齐,还有好多没拆开的信件,摊了一大堆。真照不管这些,自顾自拿了饭碗就走。
  “真照,你慢点走,帮我把木箱里的钱清点一下。”
  真照楞住了,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今天是啥日子?师父开口说话啦!打去年九月从宝华山回来第二天,涤华禅师就止语了。回来那晚,真照问过师父,你这次止语打算多长时间?涤华禅师脱口而出道,半年吧。师父也许是随口说说的,真照却很当真,经常掰着手指算,半年还差多久?前几天她还在想,再过半个多月,师父就要开口说话了,万一仍不开口,她就要提醒师父,止语半年,是你自己说的呀,说话要算数呀!虽说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师徒兼父女间无言无语的日子,可在她内心,还是很希望能听师父、父亲跟她说说话,不管说什么都行,哪怕骂她几句也好!
  “我先把饭拿回来吧?”真照回过神来说。
  “吃饭不急,你先把钱理一下吧,看有多少?”
  真照知道师父的脾气,他老是叫别人无相无相,自己其实是个急性子,想到要做什么,马上就做,一分钟都不想耽搁。她放下饭碗,搬出一只木板钉的小箱子,师父一生的全部积蓄都在这里面,钱的来源,主要是这几年金山寺每月发给他的百来元钵资。他平时开支极省,一条毛巾已用了好几年,早成百孔千疮,仍不扔掉;一副老花镜是花几块钱从地摊上买来的,镜脚脱落了,就用别针串起来;他从不购置新衣服,别人扔下的旧衣裤,哪怕是死人留下的,他拿来就穿;弟子们给他的供养,他一律不收,非要留下的,他就叫真照记下姓名、数额,拿去印经书。她打开箱盖,把里面的钞票按票面大小,理成一百元一小叠,最后将十几叠相加,再加上零头,总数就出来了。
  “一共是1530元1角。”真照报告师父。
  “你把这钱寄到大连去,印经书。”涤华禅师说。
  “大连的经书不都已印好了吗?”
  “不管它,你把它寄去,以后还要印。”
  “寄多少?要留点吗?”她知道师父积这点钱不容易。
  “不要留,全部寄去,一分也不留。”
  “好吧。”真照点头,对师父的吩咐,她最后总是照办就是。
  师父开口说话了,真照特别高兴,时间也仿佛过得快了。几天后,她去师父房里拿热水瓶打开水,见师父刚剃过头,头皮锃亮,焕发出古铜色一般的光泽,就说了句:“你剃了个头,看上去精神多了。”涤华禅师说:“我等会儿要找养廉老谈话。”真照知道师父对养廉老特别尊敬,常说养廉老也是个真修行,若不是养廉老,他根本来不了金山。
  4月26日,星期五。上午,真照遇上一位理发室的师傅,点头打了个招呼,因为她被金山寺叫来照顾涤华禅师快有两年了,跟这里不少人都很熟。理发师傅对真照说:“你师父前几天刚剃过头,今天又来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呀?”真照愣了一下道:“不知道。”她去师父屋里拿饭碗时,见师父果然刚剃过头,头皮又是锃亮锃亮。涤华禅师对她说:“不要拿饭了,我不想吃。”
  “我少拿点,你多少吃点吧。”
  “那就弄一碗粥吧,菜不要。”
  4月27日,星期六,涤华禅师只喝了一小点水,什么都没吃。真照问他:“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涤华禅师说:“不用,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我没病。”晚上,涤华禅师对真照说:“你坐过来靠我近一点,好好听我说。”
  真照就靠他床边坐下。
  “你要记住:第一.贪、嗔、痴、欲、爱、五蕴、六欲,十八界一定要空,每天都要检查,就修这个。第二.看书看不进去,就不要急着看,等什麽时候想看,再去看,慢慢就明白了。第三.身体不好,可以跑步、蹬山、打拳,静不下来,就写经去。第四.写经和念经是二乘人做的事,上乘法是打坐,要像高山顶上一块玉,八风不动。第五.你们何时连《金刚经》也不念,就好了。我说的这些,你可记住了?”
  真照说:“记住了。”
  涤华禅师问:“那你能不能担当起弘法的重任啊?”
  真照没想到师父会问她这个问题,她觉得要自己多干点活,照顾照顾师父,这还行,要说弘法,师父有那么多四众弟子,很多人都很有能耐,比自己可强多了,她就没敢回答。
  涤华禅师见她不吭声,眼泪就流出来了。真照见师父流泪,心里慌了,便问:“师父您怎么啦?”涤华禅师流着泪激动地说:“我哭,我是真正的六祖子孙呀,却没人相信。我哭,我怎么没有一个接班人啊!到现在你们还不解我意,这样下去,六祖道性如来禅,不就失传了吗?”
  真照不知说什么好,她找了点卫生纸,给师父将泪水擦掉。
  “不过,我相信如来正法是不会灭的。”涤华禅师说时双手握拳,言辞有力,“半个月前,我作了一个梦,遍地都有含苞待放的花蕊,遍地都是红花,花开个个都结子。5、6年以后,这个法会弘起来。这个梦好。”歇了歇,又说道:“我某日到地狱去,见一人,站在沸腾的油锅旁,对我说,你敢跳吗?我说,敢跳!即跳入油锅,不烫也不热。”
  真照说:“师父今天讲的好,讲的真好。”
  涤华禅师说:“我今晚讲的这些话,你全听懂了麽?”
  真照说:“我明白了,师父所说,《金刚经》何时不念就好了,意思是佛法如良药,身体无病,无需服药。”
  涤华禅师道:“这就对了。”
  夜里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天明,雨稍止,可天公依然阴沉着脸,一会儿又下起来。上午8点多钟,涤华禅师忽对真照说:“到医院去。”
  真照不解道:“师父,干嘛要去医院呀?现在天又正下大雨,要去,等雨小点再去吧。”
  “不等了,现在就去。”涤华禅师口气不容商议。
  真照只好撑把伞,到外面去找车。虽说今天是星期日,可因为下雨,停在寺院门口的车很少,她只找到一辆人力三轮车。车子踏进来,停小屋门口,两人要扶涤华禅师上车,他合掌谢绝,自己上了车,又说:“到附近小医院去,花钱少。”过寺院山门口时,涤华禅师同多人合掌微笑告别。
  三轮车将涤华禅师拉到不远处一家小医院。值班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涤华禅师的心脏,又给量了量血压,说道:“没什么大毛病,年龄大了,输点葡萄糖液吧。”
  涤华禅师说这个药水不好,不要输,真照说,既然来了医院,就听医生的吧。
  护士给涤华禅师输液时,药水没滴几滴,涤华禅师就叫道:“快拔掉快拔掉,我难受,不舒服。”
  真照找来医生,问怎么办。医生说:“今天就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看这样,你们还是到镇江二院去看看吧。”
  雨依然哗哗地下个不停。真照去外面街上拦到一辆机动三轮车,噗噗噗噗,一路颠簸着将涤华禅师送到了镇江市第二人民医院。真照和一工友搀扶涤华禅师走进医院,走进急诊室,里面有两个女医生在,因为下大雨,又是星期天,一个病人都没有。一个医生填写病历卡后,请涤华禅师在观察床上躺下,接上心电仪,仪器上显示出一条非常均匀的波动线。“心脏没有病。”医生对真照说,叫她放心。
  没过两分钟,这个医生忽然惊叫:“咦,怎么停了!”
  另一个医生也凑过来看心电仪,果然,一条笔直的直线,表明心脏已停止跳动。
  真照怎么也不相信师父就这么走了,两分钟前医生不是还说他心脏没有病么?会不会是入定了?她记得以前师父跟她说过,若入定了,不要动他,万一时间长了,可以用个铁器、铜器什么的敲几下,就会回来的。她对医生说:“我师父也许是入定了,不要动他,我要在这儿等他出定。”
  一医生说:“你要相信仪器,你师父确实死了。我们这台心电仪还是刚进口的,你看,仪器上显示很清楚,心脏停止跳动了。马上通知寺院去吧。”
  医生在病历卡上写下了诊断结论:

  释涤华,1996年4月28日,12点40分,无病死亡。

  透过医院的窗户,只见外面的雨更大了,哗哗哗哗,镇江的春天,很少下这样的滂沱大雨。《金刚经注解》著者涤华禅师,一个当代真正的苦行僧,一个日后才会得到世人公认的大德高僧,就在这滂沱大雨声中,如入寂定,安然谢世,享年88岁。

创建时间:2007-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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