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介绍的这位老修行,俗名杨国焘,江苏淮安河下人,生于清宣统己酉年腊月初四(公元1910年1月14日)。
淮安乃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据《左传》载:哀公九年(前486)“吴城邗,沟通江淮”,此即由扬州之南引长江水,经高邮湖、宝应湖、射阳湖而至淮安城北的邗沟,为我国最早有文献记载的人工运河。距今一千五六百年前的东晋时期,淮安已建造起高大的城墙,该老城后经历代加固,城高3丈8尺,周围11里长,直径3里半,设5座城门、3座水门,非常坚固,被民俚称之为:“纸糊的清江,铁打的淮城。”自元至清,三个朝代在这里设立漕运专署,统管南方诸省漕运。千百年来,因其卓越的地理位置,淮安长期是苏北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称得上是块繁盛之地。在近代,这里诞生了一个共和国的总理周恩来,跟西汉初年杰出的军事家韩信交相辉映,已成为今日淮安最引以为荣的旅游资源两大亮点。
河下,古称满浦,位于淮安城西北3华里,是淮安近城的一大集镇,明初大学士丘浚路过河下时,曾赋诗云:“十里朱旗两岸舟,夜深歌舞几曾休。扬州千载繁华景,移在西湖嘴上头。”可见其时河下繁荣之甚。
河下的繁荣发达,主要得益于漕运,元、明、清三代在淮安设漕运署,河下处于西湖与大运河之间,为运道必经之地,是淮安的商埠,南北物资均于此集散,商旅辐辏,日臻繁庶。漕运靠船,明代在运河西岸按省设立许多造船厂,船厂所需物料,大都由河下市场供给。今日河下的竹巷、绳巷、钉铁巷、打铜巷、板厂街等街市,皆因当年经营这些行业而得名。河下的盐业市场,亦是它的一大商业支柱,苏北沿海所产的盐统称淮盐,产量、质量皆为天下第一,朝廷常年派盐运使驻淮安河下主管鹾政,对沿海所产之盐查验抽税后再允其分运各地销售。
自古以来,河下不仅商旅繁庶,而且文人荟萃,英才辈出。
西汉“二枚”,即父子皆负盛名的文学家枚乘(?—前140)、枚皋(生卒不详),就出生在这里。在中国文学史上,枚乘的代表作《七发》,是汉赋正式形成时的第一篇作品,今日中学里的语文教师,不会不向同学们介绍这篇古代的杰作。汉景帝仰慕枚乘的才学和清名,召拜他为弘农都尉,但他以生病为由辞官回家,仍以作赋论文为乐。枚皋是枚乘的小儿,才华出众,17岁被征召为伺郎,因遭谗言获罪,幸遇大赦而免,后来深得武帝宠爱,但他并不迷恋权势,亦不拘小节,常在武帝面前调笑取乐,有机会时还直言上谏。相传河下莲花街以西肖家湖畔,曾有过一座“枚亭”,古运河北岸的城门楼上,曾镌有“古枚里”3个字,皆为纪念这两位古代大文豪,不过历经数百年风吹雨打,到清末皆已成废墟。民国初年,有河下绅士朱敝出资,在古枚里城楼原址重建了一座木制牌坊,上书“枚皋故里”4字,在运河堤旁竖了一块石碑,上镌“古枚里”3字,可惜不过半个世纪,“文革”一来,一毁无余。
晚唐著名诗人赵嘏,亦是河下人,《全唐诗》录有他的诗作260首。他的七律写得清圆淳熟,时有警句为人传颂。值得一提的是,“抛砖引玉”这句成语,就典出于赵嘏在苏州灵岩山为常建续诗的故事。他写有二首《忆山阳》的诗,首句为:“家在枚皋旧宅边”,一开头就跟近千年前的词赋大家枚皋攀上邻居了。
南宋初年的民族英雄韩世忠及夫人梁红玉,以3万之兵,镇守楚州10多年,令金人不敢南犯。韩世忠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梁红玉先后被封为安国夫人、杨国夫人。梁红玉就是淮安河下北辰坊人,出生贫寒,早年以编织为生。
明代状元沈坤,住河下竹巷街,在倭寇两次进犯淮安时,他散尽家资招兵买马,配合巡抚李遂奋力作战,在柳浦湾、姚家荡一带大败倭寇。后来知府跟他不睦,诬他想造反,把他关进监狱治于死地,过了14年才获昭雪。历来忠臣多不敌奸佞,但世道人心总还站在正义一边,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位民族英雄,在河下为他造了一座“状元楼”。
神话小说《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是河下打铜巷人,他父亲在估衣街、打铜巷一带经营采缕文毂。1975年元月,在城南20里地的马甸乡二堡村出土了一块吴承恩为其父撰写的墓志铭,详细记载了他的家世。他的故居和书屋“射阳簃”,近年已被当地旅游部门修复开放。
清代考据学的先驱阎若璩(1636-1704),长期居住河下竹巷街,此人学问渊博、治学严谨,尝化30年时间潜心研究,作《古文尚书疏证》,列证128条,以证其伪。他还为顾炎武《日知录》、汪琬《五服考异》改定勘误,为人仰服。
另外,还有吴玉搢、阮葵生、曹镛、李元庚、程钟、李鸿年、杨玉龙及王鸿翔、王觐宸父子等河下人,都是当时有一定声望的文人墨客、社会名流。
上面罗列了这么多出自河下的名人大家,蔚为显赫壮观,不过到了本书主人公杨国焘出生的宣统年间,昔日“十里朱旗两岸舟”的河下,已然风光不再。这也难怪,打咸丰五年(1855)黄河北徙,淮安北边的黄河成为废河,此地就再无以往黄河运输之利了。道光初年纲盐改票,各地海盐不再运淮批验抽税,这儿的盐业支柱随之轰然倒塌。而光绪三十四年(1908)津浦铁路的筑成,以及海运的逐步发展,使延续多年的运河漕运也不像过去那么举足轻重了。
好在杨家的家境还算殷实,国焘出生时,杨家在城里玉器巷置有瓦房10间,在河下茶巷大街置有4间街面房,独资开了家“长兴布店”,占两间门面,雇有店员和工友多人,主要经营绸布生意,边上一间门面作了杂货店。
他的父亲杨隆生,跟祖父一起忙店里的生意,母亲杨杨氏,操持家务。
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大哥杨国安,成年后父亲送他去当地最大的“洪慎布店”学过生意,意在培养他以后接续家业的。二哥早年就夭折了。他下面还有个妹妹杨润德,今还健在,有八十几岁了。
也许是娘胎里带来的习气吧,国焘出生后,自小不吃荤,硬要他吃荤,吃下去也会吐出来。家里特地另备一套刀具、砧板,为他加工素菜用。他自小脾气倔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一干到底。稍大点,他不仅自己不吃荤,还不让家里人吃,若不听他的,就跟你大吵大闹,甚至把桌子掀翻掉。父母对他从小就宠惯了,此时也只好依着他,一起吃素。可是,对店里的伙计工友,你不能老是不开荤呀,传了出去,还不知别人会说你当老板的多么克扣呢!这么着,平时就不让他进厨房,不让他看见鱼肉荤腥。有一次家里偷偷买了两斤肉,是想烧给员工吃的,被他发觉了,又大吵大闹一场,还叫人用铁棍把切肉刀也砸坏了。
10岁那年,邻居家替小女叫魂,他出于好玩,答了一声:“来了。”这本来只是一句童言戏语,可是造成的后果却十分严重,邻家小女的病好了,他自己却患上了精神错乱症,在几年时间里,闹得全家不得安宁。父母为他到处求医用药、祈神问卜,毫无效用。还曾约了媒婆来上门提亲,本意是要用婚姻为他“冲冲喜”,他知道后,乱摔乱砸东西,闹个天翻地覆,并对双亲言:“我欲作上仙,决不结婚!”过后又说:“我要出家学佛去!”越闹越凶。
中国有一种传统的说法,认为人之魂魄,共有三魂七魄,魂为天气,魄为地气,即魂为阳气、精神,魄为阴气、形骸。人死,则魂魄全失。若人之魂魄丢失一二,便会出现精神或脏器方面的毛病,所谓“失魂落魄”,就是指此而言的。万一魂魄有所失落,就要把它找回来,叫魂、求神,皆是农村里最常采用的方法。
国焘的精神错乱症,是不是肇于他自己的魂魄跑到邻家小女身上去了,当时就没弄明白,现在自然也无必要再作深究,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几年下来因为他越闹越凶,家里被搅得阖府不宁,长辈哪怕对他再宠爱,也觉得老这样下去可不是个长久之计。祖母曾为孙儿求过一个签,说是个当和尚的命,父母一合计,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把他送到离家不太远的板闸镇外二桥旁,一座名叫转香楼的小庙里出了家。母亲怕庙里不收病孩,进门就给当家的乘泉师咚咚咚磕了3个头,还特意送上3丈官纱,让师父做一身夏天穿的大袍。乘泉观此少儿慧根不浅,虽一时有病在身,并无大碍,遂同意收下,赐名涤华。刚去头几个月,母亲不放心,还派工友每天早晨送去庙里,晚上领回家睡觉。几个月后,他习惯庙里的生活了,这才正式住下来。剃发后,他闹了多年的病果然好多了,后来完全恢复了健康。
15岁时,他萌生了求戒的念头,听人说宝华山怎么怎么好,就要去宝华山。
宝华山隶属江苏句容,辟为佛教道场已有1500年历史。据传南北朝时,一代高僧宝志和尚(416-514),见此山状若莲花、有众山拜伏其下,风水不凡,便来此诛茅结庵、传经授道。宝志和尚后被梁武帝拜为国师,此山因之名声大振,也因此而被唤为宝华。明朝万历三十三年(1605),福登和尚(1549-1621)得国母乐助,建成享誉后世的铜殿,敬供观音,皇帝敕封为护国圣化隆昌寺,由是山名益著。明崇祯十一年(1638),一代高僧寂光大师因舟楫为风所阻,偶登宝华山,见当年的盛大道场,此时已呈颓废之相,不胜叹息,在当地信众祈请之下,次年率众再次入山,化5年时间重建梵宫,辟为律宗道场,他由此而被后人尊为宝华山律宗开山第一代主持。清初,顺治帝敕封宝华为“律宗第一山”。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皇帝南巡,改隆昌寺为慧居寺,亲赐寺额。民国二十年(1931),经国民党考试院院长戴季陶倡议,谓饮水者宜思其源,显业者宜培其本,将慧居寺又改回隆昌寺,并亲撰隆昌寺复名记,立碑于寺。宝华山自然风光亦很有特色,《宝华纪事》称其为“北负大江,群山环抱,林麓之美、峰峦之秀、洞壑之深,接天蔽日,驰誉人寰也。”史载乾隆皇帝6下江南,6上宝华山,留下了不少动人的传说。
乘泉见徒儿想外出求戒,岂有不允之理,但担心宝华山生活艰苦,富家弟子父母割舍不下。他对涤华的母亲说:“宝华山授戒,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打的上堂斋,吃的雪花菜’,雪花菜是什么?就是豆腐渣,有时能吃上豆腐渣还算是好的呢,而且戒期里面,除初一十五有顿干饭,平时皆是稀饭。我看,还是让涤华去金山或焦山受戒吧,那里食宿条件好一些。”涤华一听,更来劲了,说不怕吃苦,非去宝华不可。涤华母亲拗不动儿子,就派个工友,多携带些吃的,和乘泉师派出的另一个徒儿,一同陪伴涤华入山。按一般规矩,沙弥要年满20岁才可受具足戒,涤华本来就没到年纪,个儿又长得小,去宝华,还怕被打回票呢。总算老天帮忙,到宝华山后,涤华没被撵走,也不叫苦,在宝华山律宗第16代主持浩净律师主持下,如仪如律地受了具足戒。
公元2002年春季,为撰写《千古一泰无名僧》这本书,我到老修行当年生活、修行过的几个地方走了一趟。淮安河下——他的出生地,是笔者首选之地。
从淮安城区到河下镇有公交车可达。终点站是新修建的“吴承恩故居”。从这里走到河下老街,路不远,一路上,到处可见正在建筑中的各式各样的楼房,其架势,好象是想靠《西游记》作者的鼎鼎大名,把这块地方的开发带动起来。
进了河下镇,一股陈年旧月的气息迎面扑来。青灰石板路,路面六尺宽,中间由4尺多长的长条石唱主角,两旁拼镶着一尺见方的板石,近看略有高低,总体上还算平整,石头的边边角角都被鞋底磨得溜滑,可见这条石板路的年代已相当久远了。有些低洼处,积着一小摊湿漉漉的泥浆水,映出了一小片灰蓝色的天空。街两旁多是老式砖瓦房,平房、两层皆有,若两层的,底层比第二层要高敞得多,显得不成比例,或许这二层是后来叠加上去的吧。商店与民居混杂在一起,商店多是些卖小吃、小百货的小店铺。有些店铺的木排门紧拴着,门板上贴着斑驳陆离的红纸对联。
找到了茶巷大街,踟蹰在青灰色石板路上,让你联想起当年漕运与盐业兴旺时,这儿一度有过的辉煌。悠悠历史,让一切都化为过眼烟云。看到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老人,拄着根拐棍,慢慢走来,我请老人家留步,问他是不是知道当年杨家在这儿开过的一家布店?
“知道知道。就在这里。”老人手指处,是街旁一块方方正正的空基地,原先的房子似乎被拆不久,相邻的墙脚下,还堆着些拆下没搬走的废砖头。
老人名叫杨禄堂,78岁。再问起杨国焘,他说当然认识,不是出家去了么?他祖上是开布店的,店就开在这里,现在被拆掉了,有人要在这里盖新房了……
这么说,杨家的百年老屋刚被推倒,早来个一两年兴许还能看到,这不免让人感到一丝淡淡的惆怅。不过,即使看到,又能怎么呢?即使是六祖再世,当今又有几个人能掂量出日后他对社会人类可能产生的巨大影响?望着老人手拄拐棍慢慢消失在街道拐角处,我惟有摇头叹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