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葛大街瞻仰伟人像回来,日子依然像以前那么过,依然是无穷的苦难,不尽的煎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无意中觉得自己肚子有点不对劲,像患了水鼓胀一样,一天天在大起来,裤腰带绷得紧紧的,比以往怀孕那阵子绷得还厉害。她觉得很奇怪,为第二任丈夫生了女儿后就采取了措施,不可能再怀孕了呀!好在肚子里不痛也不痒,身体也没什么其它不舒服,穷人是最能忍耐的,也就不再当回事。
这一天,有个外村的熟人,家里也有个瘸腿的孩子,兴许是惺惺惜惺惺吧,拿了张报纸来给她看,报纸上的一个角落里,登了一条小广告,说是兰州的一家医院,专治肌肉萎缩症。
“你看看,这家医院是专治肌肉无力症和小儿麻痹症的,你孩患的也是这个病吧?带他去看看吧。”
她将报纸拿在手上,把报纸角落里这段一二百字的消息,看了又看,心里起了波动。真有那么灵?若自己的儿子也能治好,哪怕比现在好一点,可以站起来或者坐起来,能自己料理一点自己的日常起居,也比现在半死不活躺在地上好呀。这条消息燃起了她心中久已泯灭的希望。
可是,兰州离河南可不近,去兰州跑一趟,要化不少钱吧?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哇!想到这里,她不禁默然流泪。
那熟人见她这个样,劝她不要哭,答应帮她想想办法。过了两天,给她拿来两百几十块钱:“啥时还都行,去吧,把孩子的病给治一治。”
怀里揣着这二百几十块钱,她背着儿子上路了。十几岁的孩子,个头已不矮,背在肩上,多走了几步,就觉得好沉好沉。尤其是上车下车,不管是汽车也好,火车也好,她一个人对付不了,每回都要苦苦求人,帮着托一把、抬一把,才能把他弄上去或弄下来。一路走一路哭,不知流了多少泪,总算从郑州到达兰州,并找到了那家小医院。
医生很惊诧:“哎呀,这么严重的病,怎么得的?为什么以前不早点治?”眼光又落在她身上,“那么远的路,是你一个人把他背来的?你背得动他?他爸呢?他爸为什么不来?”
她被医生问着了心头之痛,竟然一下子噎住了,说不出话来。儿子开口了,边说边哭,边说边哭:“我亲爸不要我了,别人都不要我了,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从小到大,就我妈一个人把我带着。家里穷,连饭都吃不上,那还有钱来治病?来这儿的路费,是邻村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借的,他儿子比我强……”
门诊室里,静静的,几个医生都在听,没人说一句话,有的在用手绢擦眼睛,病儿的苦难遭遇,实在是揪人心疼、催人泪下。
根据医生的诊断,整个疗程要服三大包药,每包六十元,总共要一百八十元。医生说,就按两包计价吧,还有一包是我们送给你的。
准备往回赶了。走到兰州火车站,她犯了愁,怀里剩下的钱,已经不够买一张回郑州的车票了,这可咋办?好在这世上还有好心人,在售票大厅里,一个六十多岁家在许昌的老头,看出了她娘俩的窘相,主动问她要去哪儿?干嘛坐这儿不走啦?得知她的窘况后,就帮她买了回郑州的票,一起上了这趟车,车上还买盒饭给她俩吃,到郑州后,又送她二十块路费,才告别分手。
回到家里后,她就天天煎药给儿子服用,希望能发生奇迹。
服了一个月,奇迹没有发生,连一点点好转的迹象都看不到。儿子对她说:“妈,这药别吃了。”
“为啥?”
“吃再多也不管用。再说,过一个月,我要给土地爷作伴去了。”
“别瞎说。”她一听这话,心头一惊,似乎闻到一丝不详之兆,不由得就哭了起来。
一个月后,一天晚上,儿子像是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挥舞手臂,望着空中,大叫大嚷:“啊!啊!你们不要来!你们不要来!……”
“你叫谁不要来?”听到儿子喊叫,她坐到儿子身边,拿毛巾擦掉他脸上的涔涔冷汗。
“他们!他们!他们在追我!在打我!”
“他们在哪里?”
“他们在那里!在上头!在下头!在……”
儿子一边喊一边指东指西。她朝儿子指的方向看,什么也没看到,但仿佛觉得,小屋那十分有限的空间,比平时更显得阴郁昏暗。
“哎哟!哎哟!疼!疼!”儿子又叫起来。
“哪里疼?”
“这里疼。”顺着儿子指点的地方,她在儿子身上轻轻地揉摸着。
“那里疼。”她换个地方揉摸。
儿子不停地叫唤这里疼那里疼,她揉了这里揉那里,忙不过来。
叫到后来,声音慢慢轻下来,变成了模糊的呓语。依稀听得出儿子是在说,这一晚有很多人来追他、打他,手里拿着各种兵器,打得他伤痕累累,有个白胡子老头在保护他,帮他挡掉了许多刀枪子弹……
到下半夜,儿子已不会说话,身子一动不动,像是断了气的样子。她大声哭喊儿子,只见他眼角还有一点泪水渗出……
她把村里的赤脚医生请来。医生听了听她儿子的心脏,又把了把脉,摇摇头说:“不行了,脉搏已没了。”说完就走了。
儿子死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铺上,走完了十几年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人生之路。
儿子死了,再也不会惹大家生气了,她再也不用像咳嗽一声都怕有人管的小媳妇那样,有着那么多的压抑和顾忌了。她嚎啕大哭、痛不欲生,把这些年埋在心头的委屈大声哭喊出来:“儿啊儿啊,我可怜的儿啊,你妈对不住你啊!儿啊儿啊,我可怜的儿啊,从小到大,你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我没有让你吃好,没让你住好,没让你穿好,妈对不住你啊!儿啊儿啊,这么多年来,你遭人白眼,被人看不起,被人不当人看,跟着妈受了那么多罪,你妈对不住你啊!儿啊儿啊,你走了以后,把你妈也带走吧,到另一个地方,让你妈还伺候你吧。儿啊儿啊,你妈把你害苦了,你妈对不住你啊,你能原谅你妈吗?儿啊儿啊,你妈真的不想活了,你把你妈也带了去吧!……”
她的妹妹和弟弟、弟媳闻讯赶来了,几个人跟着大哭一场。
爷爷和奶奶也来给孙儿送行。奶奶送来一件新衣服,说是孙子活着时苦了十几年,现在死了,这件新衣服让他给穿走吧。孩子平时穿的都是别人扔下的旧衣服,最后断气的时候,是穿着母亲穿过的一件黑上衣离开了人世。
下午,弟妹等人都回去了。她哭也哭不动了,一个人呆坐着,神思恍惚、浑浑噩噩地沉浸在对儿子的愧疚和思念中。有时,当她看看躺在地上的儿子时,发觉他虽然断气了,脸色却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安详,好像随时都会活过来一样,也许,离开这个世界对儿子未必不是一件幸事,他毕竟从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得到了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