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松梅还在发呆的时候,有个熟人跑来叫她:“嗨,一块去割庄稼吧,再不割,都要焦啦。”
“好吧。”她强打精神,取了镰刀,跟那人一起往地里走。别人家的庄稼都快收完了,一垛垛垒在晒场上,等着晒干了脱粒加工呢。她家的六亩地,从播种到收割,主要靠她辛苦操劳,整天忙里忙外、忙着忙那,眼瞧着庄稼都快熟过头了,到现在还没开镰。
她是个干农活的好手,样样活儿都干得又快又利索。可今天却觉得特别吃力。这几个月来,肚子鼓得越来越大,割庄稼不能不弯腰,腰一弯下来,可费劲罗。
割了一小块地,她忽然觉得肚子痛,那一阵又一阵带有收缩感的绞痛,令她回想起多年前头一次临产的那种感觉。她叫声不好,赶紧捂着肚子往家里跑。刚进院子,还没进屋,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潮水一样袭来,两眼一黑,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就倒了下去。
家人见她栽倒,跑过来瞧瞧,喊她,她不应,慌了,忙把住在不远一个懂点医术的人请来看看。那人来了后,蹲下来摸摸她的额头,又把了把脉,说没关系,心脏病,头晕病,不严重,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说完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果然醒过来,脑子里还有点晕晕乎乎,恍惚记得刚才还在田里干活,怎么就躺到自家水泥地上来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怪呀,浑身上下咋会那么轻松?一摸肚子,嚯,原来胀鼓鼓的大肚子瘪下去了,腰身缩了一大圈,腰带松松的,肥腰裤子直往下掉呢。
也正在这个时候,躺在小屋子地上死去整整一天的儿子,忽然醒过来了!
听到死去的儿子发出哼哼啊啊的声音,她赶忙跑过去看,心里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光线昏暗的小屋里,儿子身穿奶奶送的那件新衣,跟平时穿得跟叫化子似的判若两人,那显然是他出生以来最像样的一身打扮了,衣服显得大了点,裹在衣服下面的身体,显得更加孱弱了,只有他的那对眼睛,跟平时不一样,莹光闪烁,亮得出奇。站在孩子身边,母子俩目光对视,心灵之火相撞相迸,她的眼睛里充满欢愉和慈爱,孩子乌亮的眼睛里却带了点陌生和新鲜。
“儿啊,你醒过来啦?”
儿子好长时间不说话,好像舌头变僵硬了,发不出声音来。过了一段时候,才吱吱唔唔地说出话来,话语含糊不清,而且说话的声音完全变了,变得奶声奶气。她俯身凑近儿子,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听清,孩子好像在问,你是谁呀?他是谁呀?
“我是你的妈呀。”
“你是我的妈?”
“是的。”
“那你把我生在地上了,地上太凉了。你为什么不把我生在床上呢?”他一面说一面双手舞动,两脚往空中蹬,作出一种婴儿的动作。
她想起刚才从水泥地上爬起来的那一幕,胸口发闷,心里充满了难言的惶惑。儿啊,你怎么啦?再怎么着,你怎会连自己的妈都不认识了呢?她隐隐觉得,死而复活的儿子变了,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叫着儿子的名字。
“你不要再叫他了,他已经死了。”
“真的死了?”
“是的。今天晚上,你把你死去的那个儿换下来的衣服,摆个人形,和他的被子一起埋掉,就埋在你家北块地的那个方向。”儿子说话的声音依然像个婴儿,却带有一股不容抗拒的魔力。
“好吧。”她答道。
儿子又指着她丈夫问:“他是谁呀?”
“他是你爸。”
“噢。”
又指着围着他看的弟妹问:“他俩是谁呀?”
“都是家里人,他俩也都叫我妈的,一个是你哥哥,一个是你妹妹。”
“噢,他俩都比我先来,一个叫他哥哥,一个要叫她姐姐吧?”
“这,随你叫吧。”
“别的哥哥、姐姐都有爷爷和奶奶,我怎么没有啊?”
“有,有,你也有爷爷、奶奶。”
正说着,她的公婆正好就过来了。昨天夜里,她的公公和一个村民站在街上聊天。头顶上,黑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预示着第二天又是一个阳光晴朗的好天气。聊着聊着,俩人忽然看到有一个红色的大火球,从空中落下来,径直落在他儿家的屋顶上,整个院子都被红光染红。大火球似乎穿透屋顶落了下去,尔后,院子里的红光也渐渐消失了。当时村子里还有些人也看到了这一奇景,凡看到的,都觉得很稀奇,天上又没打雷没闪电,怎会有大火球掉下来呢?第二天,她公婆俩听说死去的孩儿活过来了,赶紧过来瞧瞧。
她请两位老人走近点,对儿子说:“这就是你的爷爷、奶奶。”
“噢,你们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么?”
“是呀。”
“那你们怎么不抱抱我呀?”
两位老人的身板还都硬朗,可毕竟上了点年纪,哪里抱得动十几岁的孙儿呀,没办法,俯下身,象征性地抱了抱。
这天夜里,她跑到自家地里,用锄头刨了个坑,乘没人看见的时候,照儿子所说,把儿子换下来的衣服和被子一起给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