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孔夫子的这个教言,是从广义上说的,意思是一个人要善于发现、善于学习别人的长处,哪怕他这样的大学问家都不例外。从特定的意义上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师传,或宽或严,或松或紧,但行行拜师收徒都有一定的规矩。师道尊严,尊师重道,严师出高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等等,这些流传千年的俗语,反映出一种民意,即拜师是件大事,弟子一旦拜了师,对师父是不能不尊重、不恭敬的,更不要说是轻易背叛师门了。闽居士自己是个修行人,她在下决心拜大小孩前,征求了五位高人(高到什么程度暂不去管他)的意见,也足见她对拜师这件事的重视,否则,自己一个人拿定主意不就行了?
有意思的是,五位高人(大概都是出家人吧?)都不赞成她拜大小孩为师。也许各有各的见地和理由,但有一点也许是共同的,即他们都不认为有必要拜一个在家人为修行上的师父。
应该说,在佛法的修行上,出家人确有其在家众不可比拟的优势和功德。出家修行,在释迦牟尼之前的古印度,吠陀时代即已有之。佛法上所谓出家,其本意是指出离家庭生活、专心修行佛法;出家要远离世俗之尘,故出家又称出尘;出家要剃落须发、抛弃服饰,穿着坏色缁衣,故出家又称落发染衣,出家人后来也因之被称为缁衣。一个人若能舍弃家庭、财产、恩爱而出家,与世无染,专心修道,相对浸淫于世俗红尘中的在家人,自然更容易在修行上获得成就。两千五百年前释迦牟尼弃王子之身而自剃须发潜心修道并怔道,就为后世树立了舍弃俗世出家修行的崇高典范。释迦牟尼怔悟明道后,又担当起人天导师的责职,讲经说法,言传身教,为无数众生指点迷津,指引佛道,为后世树立了以佛法教化民众的光辉榜样。
因此,谁若想在佛法的修行上寻找导师,首先把寻盼的眼光瞄向出家人队伍,这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很自然的。
不过,要在佛法修行上能担当起众生的导师,并非只要穿上一件缁衣就可应命的,对大多数出家人来说,恐怕还差得很远。即使你已经拥有了某种很响亮的名头,即便你嘴上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你若缺乏对佛法的正知正见、尤其是缺乏内在的怔悟,你不可能是一个称职的指导师。
反之,如果谁具足了对佛法的正知正见,尤其是已达到一定的怔悟之境,那他哪怕只是一个在家人,同样有资格指导别人的修行。当然,这样的人在释迦牟尼时代就十分稀有,在当今时代更是凤毛麟角,打着灯笼没处寻。
在释迦牟尼时代,维摩诘居士就是这样一个在家修行的大成就者。据鸠摩罗什翻译的《维摩诘所说经》记载,维摩诘“已曾供养无量诸佛,深植善本,得无生忍;辩才无碍,游戏神通,逮诸总持;获无所畏,降魔劳怨;入深法门,善于智度,通达方便,大愿成就;明了众生心之所趣,又能分别诸根利钝,久于佛道,心已纯淑,决定大乘;诸有所作,能善思量;住佛威仪,心大如海,诸佛咨嗟!”为了方便摄化众生,他上自军政,下至酒肆,广泛地参预了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当维摩诘示现有病时,国王大臣、长者居士、婆罗门等皆来问疾。维摩诘现身说法,要问疾者认识为苦、为恼,众病所集,教导他们应以速朽之身,勤修如是胜行,饶益众生,获成佛的清净庄严之身。
这时,释迦牟尼佛委派小乘弟子中的舍利弗前往维摩诘处问疾,舍利弗辞以不能胜任。又遣大目犍连、大迦叶、须菩提等,皆辞以不能胜任。原来,维摩诘以往曾向他们提出过问难,相与辩析,皆为维摩诘所挫败。五百小乘弟子无一敢往。释迦牟尼又遣大乘弟子弥勒、光严、持世、善德前往问疾,他们都有舍利弗等的类似遭遇,也辞以不能胜任。最后,佛遣文殊师利前往问疾。时八千菩萨、五百声闻、百千人天,皆欣然从往。于是,维摩诘在众菩萨和人天等面前显种种不可思议胜境,通过与文殊师利的机锋辨析,阐述种种佛理,并最终以神通力持诸大众一起来到释迦佛跟前,直接听佛开示大法。值得注意的是,释迦佛在说到法供养最胜功德时,提出了“四依”、“四不依”的原则,即:“依于义,不依语;依于智,不依识;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依于法,不依人。”后来佛陀在临近涅槃时,又再次强调了这四种原则,这也可视为他留给弟子们和后人的重要遗言之一吧。
释迦牟尼佛对维摩诘长者评价极高。维摩诘这么一位拥有妻子眷属的在家居士,其学行、境界居然能够超越那么多罗汉与菩萨,从表面上看似乎有点违背常理,而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在家长者,相传他是过去金粟如来的示现,这一世是从妙喜净土乘愿而来,现居士身而来度化无量众生。以四依、四不依而论之,就更没有理由仅凭身穿缁衣还是白衣,来判定有无摄受弟子、传导正法之资格了吧?
《华严经》中《入法界品》里善财童子的故事,是很多人都熟知的。善财童子在文殊菩萨教导启发下,南行一百多座城市,广泛参学,最终成就佛道,其参学的善知识多达五十三位,故被称为“五十三参”,在其参学对象中,将近一半是在家的居士,如国王、长者、王妃、医师、船师、童子师等等。善财童子“入法界”的经历,也足证佛法要得到弘传,在家善知识的重要作用是不容抹煞的。
在中国历史上,修行有成并为弘法利生作出一定贡献的在家居士,也为数不少。例如,梁武帝时代的傅大士(497-569),名翕,号善慧,浙江义乌人,十六岁娶妻,生有三子。二十四岁时,与人同到河中漉鱼,却向水中祝愿说:“去者适,止者留。”人或谓之愚。有一年遇来自印度的高僧达摩嵩头陀,问他:“我和你在毗婆尸佛前一起发誓下来度人,今兜率宫里衣钵还见在,什么时候回去呀?”还叫他观看水中倒影,果然见有圆光宝盖显出,让他回忆起前生的事情来了。遂应嵩头陀之指点,入松山双树下结茅庐修道,昼则劳作,夜则行道,如是苦行七载。一日禅坐之际,忽见释迦、金粟,定光三佛,遂开始开坛讲法,自称双林树下当来解脱善慧大士。东阳郡太守认为他妖言惑众,将其关押。傅翕在狱中二三十天不吃不喝,依然身健如故。太守惊为神人,把他放了。傅翕由此名声大振,被尊称为傅大士。
梁武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以虔诚信佛著称的皇帝,傅大士给皇帝写了一封条陈,派弟子傅暀送去,条陈中说:“双林树下当来解脱善慧大士白国主救世菩萨:今欲条上、中、下善,希能受持。其上善,略以虚怀为本,不著为宗,亡相为因,涅槃为果。其中善,略以治身为本,治国为宗,天上人间果报安乐。其下善,略以护养众生,胜残去杀,普令百姓俱禀六斋。今闻皇帝崇法,欲申论义,未遂襟怀,故遣弟子傅暀告白。”梁武帝对此条陈很欣赏,就请傅大士进京相见。见面后,武帝问他:“师事何人?”他答道:“从无所从,来无所来,师事亦尔。”昭明太子问他:“大士何不论义?”他答:“菩萨所说,非长非短,非广非狭,非有边,非无边,如如正理,复有何言?”武帝又问:“何为真谛?”他答:“息而不灭。”又问:“若息而不灭,此则有色,有色故钝。若如是者,居士不免流俗。”答曰:“临财无苟得,临难无苟免。”武帝点头道:“居士大识礼。”他说:“一切诸法不有不无。”……梁武帝自认为对佛法颇有研究,跟傅大士一番对答,说到后来,也默然无语了。次年春,梁武帝又把傅大士请进宫里来讲经。皇帝到场后,王公大臣全体起立,唯傅大士端坐不动。御史前来诘难,他说:“法地若动,一切不安!”有一次武帝请国师宝志和尚讲《金刚经》,国师推荐傅大士来讲。只见傅大士升坛就座后,举起惊木一拍,就下了座。国师问梁武帝:“陛下懂得这意思吗?”武帝莫名其妙地说:“不懂。”国师说:“大士讲经完毕。”
傅大士作的几个偈语,不仅为武帝称许,更令禅学后人津津乐道,回味无穷: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牛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猛风不动树,打鼓不闻声,日出树无影,牛从水上行。
陈太建元年(569),傅大士闻知嵩头陀于柯山灵岩寺圆寂,便对身边弟子说:“嵩公在兜率等我呢,我也不可久留了。”在安排身后之事时,有弟子问:“诸佛涅槃时皆说功德,能告诉我们师父您的来处么?”他遂说道:“我从第四天来,为度汝等,次补释迦。《大品经》云:有菩萨从兜率来,诸根猛利疾与般若相应,即吾身是也。”言毕趺坐而终。照此临终所说,傅大士实乃弥勒菩萨乘愿而来的啊!
又如北宋时当过宰相的张商英(1044-1122),字天觉,号“无尽居士”,四川新津县人,自幼锐气倜傥,可日诵万言。十九岁赴京赶考,途经一向氏人家,该主人夜梦神人来报:“明日接相公。”次日果相遇,向家深以为异,当即约定,等考完后就把女儿嫁给他。
初任主簿(州县典领文书的职务)时,偶入僧寺,看见藏经梵夹,金字齐整壮严,脸上顿时色变,感叹道:“我孔门圣贤之书,为何反不如胡人之教受人仰重?”至晚回到家里,夜不能眠,遂研墨吮笔,欲著《无佛论》。夫人向氏得知此情,劝说道,“既然无佛,何论之有?要著有佛论还差不多吧?”张商英犹豫一会,也便罢了。后至一同僚家,见桌上一本《维摩诘所说经》,信手翻阅,读到“此病非地大,亦不离地大”句,感慨不已:“胡人之语,亦能尔耶?”于是借回家中,静心阅览,由此而对佛道升起敬信。
宋神宗时,经王安石推荐,升迁监察御史(掌纠察、弹劾百官之职),不久,因意不合遭贬。张商英在贬官途中朝拜了五台山,有灵验,捐塑文殊菩萨像一躯,供奉寺内,并撰《发愿文》曰:佛菩萨真智通一切世界,而我等俗垢已深,伏愿佛菩萨摄入悲宫,接归智殿,等等。不久,值天大旱,入山祈雨,三度皆验,遂闻名于朝。
元祐六年(1091),转江西槽运使(负责水陆粮食运输)。张商英在此先后谒见了东林觉总禅师、兜率从悦禅师等,后来又遇到觉范德洪禅师,参学中,深契佛法宗旨。
大观四年(1110)任宰相,是年六月,天久大旱,乃受命祈雨,晚忽雨,宋徽宗大喜,赐以“商霖”二字。他当宰相后改革弊政,力劝朝廷抑制奢糜,就连徽宗对他也不无敬畏,修葺皇家升平楼时有所收敛。
当时,韩愈、欧阳修等一代名流极力排佛,张商英著《护法论》,驳斥了这些人种种似是而非的论调。他高度肯定佛教因果报应说,通过对释、道、儒三教之比较,以药石治病为喻说:“儒者使之求为君子者,治皮肤之疾也;道书使之日损、损之又损者,治血脉之疾也;释氏直指本根,不存枝叶者,治骨髓之疾也。”认为佛教比儒道二教明显要高出一筹。
同时,针对宋代寺院经济世俗化引发的诸多弊端,他也对出家人“今不及古”的现象表示忧虑,认为有些出家人“今则鱼目混珠,薰莸共囿,羊质虎皮者多矣。”他也看不惯某些寺院上层僧侣为个人名利热衷钱权交易的丑行:“所守如尘俗之匹夫,略无愧耻,公行贿赂,密用请托,劫掠常住,交结权贵”。在其所撰《抚州永安禅院僧堂记》中,更尖锐抨击了寺院上层对物质享受的极度追求:“所谓堂殿宫室之华,床榻卧具之安,毡幄之温,簟席之凉,窗牖之明,巾单之洁,饮食之盛,金钱之绕,所须而具,所求而获。”宋代是佛法诞生之后,历经正法时代、像法时代而进入末法时代的转折点,佛陀在世时预言过的这一历史趋势,不可避免地到来了,但张商英以其朝廷重臣的特殊身份,为扭转这一颓势而大声疾呼,还是起了一点正面作用,其虽为白衣,其精神操守更是比某些身穿袈裟者不知高过多少倍矣!
历史是一面镜子,可以为师,可以为鉴。曾有当今大德把正法时代概括为禅定坚固时代,人人欢喜参禅、习定、修定力,很多人当世得大成就,这个时代有五百年(也有说是一千年);之后出现的像法时代,可概括为寺庙坚固时代,人们踊跃欢喜造庙、造佛像、建寺院,那时在很多地方造了很多寺庙,这个时代有一千年;再往后出现的末法时代,其时代特征是斗争坚固,国与国斗,家与家斗,人与人斗,畜生与畜生斗,鬼与鬼斗,到处充满斗争,斗个不亦乐乎,这个时代据说有一万年。当今进入这个时代已有一千年了,能不能说,像白衣宰相张商英抨击过的那些五浊恶世中的种种丑陋现象,在当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