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释永信的一段未果缘



                                   我跟释永信的一段未果缘    

   〇六年八月,我接到北京常大林来电,说他最近去过一趟少林寺,见方丈释永信把寺院整理得挺干净,释永信四十一岁,人是能干的,搞寺院管理有成绩,当然,他不是高僧,但现代社会也需要这样的能人,寺院对信众不该卖门票的提案,就是他在人大提出来的。大林又说,释永信告诉他,少林寺有不少故事,已经编了一本,有十万字,要他推荐一个人,文字上帮助加工一下,以后还可以改编成电视剧。他就推荐了我,问我能不能跟释永信联系一下,见见面,并把结果告诉他。我说让我跟释永信联系一下再说,看看他那里到底需要做些什么。
    我是前些年经北京一位居士张维新介绍,跟常大林认识的,至于我跟张,则是在五台山结的缘,广宗寺举办纪念法尊法师活动,张带了个佛教歌舞团去助兴,他给我名片上印的头衔是民营企业国际合作发展促进会会长。张对于我写的几本佛教文学作品评价不坏,曾表示等他筹备的一家素菜馆开张后,可以把我出的书摆在那儿设个摊。那天下午,张有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有个熟人,对佛教也挺有兴趣,想见见我。我问是谁呀,他说是常大林,我问在哪工作,他说在《光明日报》。我想可能是个办报的人吧,没再问下去。张开车把我送到常大林那里,他自己有事先走了。常告诉我,他现在主编一份隶属于《光明日报》的《博览群书》,但他个人更大的兴趣是在对佛教的探索上,他认为人们对佛教一个完整的认识过程,可以归纳为知性、理性、悟性这么几个阶段。我觉得他也许是试图用某种世俗的理论模式来阐述佛教,学究气重了点,但在长期以来普遍蠲疑佛教的知识界里,说不定反倒容易得到一点理论上的认同。他又告诉我,他以前担任一位领导秘书,“六四”时因同情学生运动,领导被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他自己跟着坐了多年冷板凳,情绪低落到极点,若不是后来接触佛教并投入其中,心态起了变化,否则那些年的日子真不知怎么捱得过来。我说我以前也曾在上海市委工作多年,离开领导机关后,这些年主要精力就放在佛教文学写作和个人修炼上,但有的时候看看当前社会现实,也有点悲观,觉得个人的努力无济于事,真想抛下一切躲进深山老林潜心修道去。他鼓励我还是要坚持下去,相信社会会朝好的方面发展。头次见面,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主要谈佛教,谈了一个下午,彼此还是挺投缘的。
    后来我才知道,张居士头一次向我提起常大林,为什么要用那种神秘兮兮的口气。【以下删去数百字……】
    常大林向少林寺方丈推荐我之前,他正向我提议办一份以介绍真正修行者为主要内容的刊物,他有感于现在寺院过于商业化、僧人过于世俗化,希望能通过这么一份刊物,在大陆发出一点不同的声音。我很赞成这一想法,也愿意协助他把这一刊物办起来,并就办刊宗旨、刊名、刊期、篇幅、栏目、挂靠和发行、经费来源、办公场所、网络同步、审批程序等提出了具体建议。不过,这一很好的设想最终还是流产了,最大的难点在于,我认为这一刊物应面向国内广大读者,并不限于寺院僧侣,要像《法音》、《佛教文化》那样在国内外公开发行、邮局订阅,常打听之后得知很难通过审批,如果去香港弄个刊号,进入大陆寺院内部流通,影响有限得很,花那么大的精力来办这样的事似不太值得。
    我按常大林给的号码,拨通了释永信的手机,铃响,无人接听。我问大林,号码会不会错?怎么老没人接?大林说,这个号码打通过,没错,你先发个短消息给他,就说是常大林介绍的。我发了个短消息。这一招还真灵,释永信马上把电话打过来了。在电话里大致沟通后,我跟释永信约定去少林寺当面谈。火车票买好后,我给释永信发了个短信,他回信说:“好的,我等你。”我给常大林也发了个短消息。晚上,大林来电,仍是谈筹办《修行者》杂志的事,叫我到少林寺以后看看情况,少林寺自己也有个书局,可以出书,若合适的话,也可考虑请释永信参加进来。
    星期天早上火车到郑州,直达少林寺的班车路上要停几个景点,下午才能到,就乘长途汽车先到登封,登封有公交车到少林寺外围,而后电瓶车五元送到寺院门口,也快到中午了。沿途见冠以少林之名的武校一个连着一个,据说少林寺四周大大小小武校近百家,武生总数超过万名。少林寺入场券已涨到一百元,尽管门票如此贵,因为名气大,每天来这里旅游参观的人仍络绎不绝。近年我很少进汉地庙宇参观,一个个昔日的佛门圣地如今变成大肆捞钱的商业场所,高昂的门票挡住了底层信众进庙拜佛的脚步,能守得住戒律为僧人提供一个静修之地的寺院是越来越少了。若非受常大林之托,哪怕倒贴我车旅费劳务费,我也没兴趣来这种地方凑热闹。
    进少林寺,先去客堂,找到知客师,然后陪我去见方丈。释永信看上去挺面善的样子,正跟几个人谈少林药局准备开张的事,一个寺院方丈,要搞那么多商业活动,整天忙忙碌碌,也够难为他了。见面寒暄后,他说快到吃饭时间了,你大老远跑来,先去宾馆住下,饭后休息一下,下午谈吧。我说我想住寺院里,而且我持素食,吃饭也可跟僧人一起吃。释永信说,哪能叫你住庙里呢,宾馆条件好一些,是我们少林寺自己开的,你吃素,叫人跟伙房说一声就可以了。于是派了个小沙弥,把我送到一家“少林宾馆”安顿下来。
    下午,跟释永信谈。人有时是需要当面交流的,当面一谈就清楚了。我去之前已查过有关少林寺的一些历史资料,以为要写一本介绍少林寺历代高僧的书,每个高僧写上万把字,那是没问题的。释永信的想法是,要为少林寺历代高僧立传,为每个高僧都写一本书,然后改编成电视连续剧,这样影响就大了。既然这样,我跟释永信约定,我先写一本《少林开山祖师跋陀传》,回去后,把资料完整收集一下,并构思一个框架出来,给他看看,认可后再正式动笔。关于书的出版,少林书局是在香港注册的,按大陆规定不得在内地销售,我提出应由国内正规出版社出版,释永信说这好办,不少出版社主动找上门来想跟少林寺合作出书,可以选一家合适的进行合作。关于稿酬或版税,我还没提具体要求,释永信主动对我说,他可以先付点钱给作者。他说少林寺不缺钱,每年稳定的游客有一百万,光是门票收入,今年就可有三千万,寺院想出书也好,拍电视剧也好,根本不用去拉赞助,有好的本子,马上就可进行。我说钱暂时不用给,等这本书的框架定下来后再说。交谈中,他很随意地问起,你跟常大林啥关系?是为《博览群书》写稿的?我说我跟常是多年朋友。他哦了一声。“是君子之交。”我又补充了一句。
    看得出来,这位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佛协副会长兼少林寺方丈,是个能干人、明白人,谈话中有人推门进来找他,他的脸马上沉下来,三言两语就把来人给打发了。谈完正事,我问他你不是在全国人大提案要取消寺院卖门票吗?少林寺为什么不带个头?他说这牵涉到地方政府的利益在里面,没那么容易。我问门票收入如何分成?他说政府拿七成,寺院拿三成。七成,那就是七千万啊,对登封县不是个小数,两年前我曾来登封看大小孩为人治病,当地还是比较穷的。我说即便门票取消不了,寺院对真心来拜访的信众应该网开一面呀。他说三宝弟子凭皈依证可以进来,上半年他已经免掉了四万人的门票。他又说起,明年三月胡锦涛将出访俄罗斯,对方欢迎河南少林寺武僧去表演,可是河南省要将芭蕾舞带去,人家是芭蕾舞的故乡,你跳芭蕾岂不是班门弄斧,招人笑话?可少林寺怕得罪地方政府,也不敢去争。少林寺是花了十年功夫,也贴了不少钱,才有了普京的少林之行啊。
    回到上海后,我去上海书城选购了有关魏晋南北朝历史的若干书籍,从网上下载了《二十四史》中的《魏书》、《北齐书》,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少林寺的历史资料,光是存在电脑里的材料不下五百万字,而后浏览大意,筛选整理可能用得着的素材,最后形成了一个基本构思。整整花掉一个多月时间,那段时候,正逢上海一个气温奇高的夏季,电台经常报出摄氏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天气。
    按照我在少林寺时跟释永信的约定,我将撰写少林寺开山祖师的总体构思用电子邮件传给了他,并给他手机发了短信,提醒他接收邮件:

永信法师:
    您好!
     月前访胜少林寺,承您热情款待,甚谢。
    关于为少林祖师作传事,回上海后,我查阅了《魏书》、《北史》、《高僧传》、《续高僧传》、《六学僧传》等数十种史料,虽然有关佛陀跋陀的直接记载不太多,但对当时历史背景的总体轮廓已大致了然。佛陀跋陀(历来简称佛陀禅师)由印度来华时,北魏太武帝的“灭佛”之举已成为过去,其后继者北魏献文帝、孝文帝皆崇敬佛法,佛法得到长足发展。尤其是孝文帝,在位28年,厉行改革,推行汉化,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较有作为的皇帝。其治下国势大盛,先后开凿云岗、龙门石窟,更是为后人留下千古珍贵文化历史遗产。不过,国力强了,朝廷、社会上奢侈之风随之而起,对寺院、僧人造成的负面影响亦不可小视,僧侣寺院过多过滥已成一社会弊端。孝文帝为此颁布《僧制》,进行整顿,倡导佛法健康发展。佛陀禅师来到当时北魏首都大同时,大致就是这一时候,由于得到文帝看重,可以想见,他对《僧制》的制定颁布当起了一定作用。后来又赞同并跟随文帝迁都洛阳,更得文帝崇敬,还特地在登封少室山为之建寺,即今日之少林寺也。继文帝之后的宣武帝、孝明帝时期,佛陀禅师仍常驻少林寺内外,其弟子慧光、僧稠先后出任管理国家佛教事务的僧官、僧统。
    这是一个很粗很粗的粗线条,大致考虑,以这样的思路来写,您看如何?作品体裁为“长篇历史小说”,人物、事件都尽可能以真实的史料为依据,篇幅大约十几万字,书名暂定为《西域高僧  佛陀禅师》,或《西域高僧----少林开山鼻祖佛陀禅师》。你看怎样?
    现在人们说起少林寺,多以为菩提达摩为少林始祖,这显然是一误解,此书正好可以更正之。
    另外,《高僧传》中并无佛陀禅师的介绍,该书中所载的“佛陀跋陀”(又称佛陀跋陀罗、跋陀禅师),也是一位西域来华的高僧,故事很生动,但可惜跟佛陀禅师不是同一人,时间上大约早了六七十年。
    …………

    两天后接释永信手机短信:“这二天在外地回去就看。多谢了。”又过了两天,接少林寺电话,说是我给释永信法师的邮件没收到,给了一个新的邮箱,叫我重发一遍。我按新邮址重发了一遍,并短信告之。
    可此后发生的事,就叫人难以理喻了。本来,为少林寺撰写高僧传,主要出于常大林的撮合,否则我更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对当代修行者的介绍上。但既然我跟释永信已达成协定,哪怕是口头的,我定会把这件事做好,将总体构思传给释永信,就是表示对他的尊重,他只要点个头表示认可就行了,若真有什么意见,只要提出来,我也会加以考虑。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居然再不理我,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就像压根儿没发生过请我为少林寺撰写高僧传这么回事似的,这位看上去挺面善的出家人,真不知其居心何在?我不仅白辛苦了一场,更无异于被他耍弄了一场。他的变卦,实在有悖常理,想来想去,莫非他要预付给我稿酬,我没拿,这引起了他的戒备心理。这年头谁不要钱的?他请我干活,他出钱,我拿钱,天经地义,如果我当时拿了他的钱,他就放心了,安心了,可我却不要,这一来他就不放心了,不安心了。我想住他庙里,他不让住,我还提出想去禅堂跟僧人一起坐坐禅,他也顾左右而言他,好像庙里有什么事怕我了解太多,当然更不希望我把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捅到准国舅那里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过了挺长一段时间,我为五台山带发僧的一点事去北京,到京后我把释永信对我放白鸽的事跟常大林说了。常说你不早点说,日前中国佛协开会,他还碰到释永信,等下次什么时候再碰到,当面问问。我说我只是把这事告诉你一下,因为是你起的头,不管他怎样狡辩,反正我不想再跟这种出尔反尔的人合作了。常说,其实他最近也听到一些关于释永信的反映,有些事做得太过分了,跟这样的人保持点距离,也许更好。我想也确该如此,虽然这一回浪费了我不少时间和精力,还是到此为止好,跟这种人卷得太深,没准溅一身不干不净的水,犯不着啊。
    去年底,当媒体热议少林寺将要“上市”的大新闻时,常大林在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举行的一次“佛教热点问题高层论坛会”上,旗帜鲜明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少林寺上市这件事表明了中国社会信仰的缺失,总体上对信仰的不尊重。为什么这么说?如果我作为一个佛教的信仰者或者我作为一个出家僧人,我觉得为经营权和名称权跟人家辩论,这本身就是一种耻辱。和尚的本分就是修行,说小是个人修行,说大是弘扬佛法,有什么可经营的?还有一个名称权。佛陀要求我们最高的境界是无我、无相,争什么名呢?更不要说为什么庙争名了。……赵朴老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语重心长地提出:“少林称第一,是禅不是拳。”但是现在给大家的印象无疑是“少林称第一,是拳不是禅。”谁也不会在意少林是不是禅宗的祖庭。
   ……
    我这回才知道,咱们少林寺还有一个知识产权与无形资产管理中心。我就纳闷了,我们佛经有知识产权吗?没有!为什么?这些都是流通的,佛教是无偿的供给人类的。知识产权是用知识争利益产权,我们佛法为什么要是知识产权?用不着!难道我们的信仰,我们人类为精神服务的东西可以去交换、买卖吗?这是我一个信仰者说的一些很极端的话。还有人说禅宗文化要向世界交流,要跟市场接轨才能正常交流。信仰不用交流,如果你这个信仰人家不信,那是你信仰不像话。如果你信仰为了别人信,要用很多的商业行为去进行交换、扩展,那也不是什么信仰。

    在北京召开这次“佛教热点问题高层论坛会”两天之后,郑州市政府新闻办召开“新闻发布会”,少林寺方丈释永信出面辟谣,称少林寺的合法权益已经得到保护,少林寺不会上市。
  

以上录自陈晓东长篇回忆录《一个当代隐士的故事》。该回忆录成稿于二〇一〇年夏,书名原拟为《上海  花甲年轮》,希望能在上海举办世博会期间问世,惜未能如愿。九月起,香港某月刊开始分期连载书稿中若干内容。次年春节期间,香港某出版社决定以《康平路风云录》为书名出版这部书,编排已就绪,开印在即,不料突被大陆叫停,作者同时受到威逼警告。不久,有大佬表态,书暂时不要出,但作者正常的佛教创作活动不受影响。这一来,作者或许因祸得福,其多部佛教作品在大陆多年不能正常出版的局面反而开了禁。两年半前书被叫停时,香港曾有人对作者表示,这本书十八大前一定不能出,十八大以后嘛,看看情况再说吧。现在,十八大已经开过了,北戴河会议好像也开过了,那就继续看看情况吧……




[本日志由 c-xd 于 2013-09-03 09:19 A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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