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司令警卫员 今日八都出家人

当年司令警卫员

 

今日八都出家人

 

 

 

 

 

 

    八都是个小地方,乃江西省吉水县的一个乡。

 

    那天,我到了江西永丰,想看看分省地图上标出的“报恩寺塔”。来到恩江边上,只见一座孤零零的九层砖塔漠然屹立,塔下四处堆放着黄沙、石块,象是个建筑工地,几个民工正在拉钢筋、垒砖胚。经历了史无前例的非常年代之后,能完整保留下来的佛教古建筑已不很多。不知“报恩寺”还存在于人间么?问了几个人,都摇头说不上。距砖塔不远处,有座“状元楼”,从斑剥陆离的外表看也有点年头了,此时被干活的民工用作了烧水煮饭的灶火间……

 

    一座近年造的公路桥横跨恩江之上,远远望去,桥对过,有座江心小庙。莫非这就是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报恩寺”?搭一条小船去江心看看,此寺非那寺,原来这是“龙蟠寺”,正在修建,尚未完工。这里的主持不在,听一位女居士说,主持俗姓周,可能到邻县八都的一个小庙里去了……

 

    这是我头一次听说有“八都”这么一个地方。我当即决定,去八都,会会这位正在修“龙蟠寺”的周师父!

 

    八都镇属吉永县,距永丰县城约七八里,有长途汽车可达。下车后,问了几个当地人,大都不知道这儿有什么庙,有个开机动三轮车的说,距镇西五里外,有一不知名的小庙,他曾送客人去过,此外,就没听说这儿还有别的什么寺院了。我就上了这辆车,突突突突,驰上乡间小路,开了三里路,果见农田之中,有一青瓦房,远远望去跟普通民宅无大异,唯屋外几棵大树,巍峨挺拔,当地罕见,树龄至少已有数百年。

 

    走近看,正门上方墙壁上,有一白底扁额,用墨汁写着“东山古寺”四个大字。

 

    门框左右手书对联一幅:

 

 

 

 

东方日出来紫气  山下泉流映清光。

 

 

 

 

左右两柱上,石灰刷白,写有柱联两句:

 

 

 

 

知事省事不多事自然无事

 

饶人让人不欺人岂可怕人

 

 

 

 

门外墙角,垒着一大堆木柴。

 

    正门大开,站在门外,就可看到一尊坐于屋内一只玻璃龛内的弥勒佛象,袒胸凸肚,笑迎来客。进了门,大殿当中的大玻璃龛里,供着释祖与观音等五尊佛像。供桌上摆着一些水果、香烛。大柱上写着“石柱留天语尘梦醒三千界  九位至尊座狮座象座莲台”两条偈语。

 

    屋内空无一人。边门开着,门外有四五人正坐在午后的太阳光下,其中两个身着青皂僧服者,当是这庙里的和尚了。三个五六十岁的女子,大概是来拜菩萨的香客吧,咭咭咕咕,说着当地的方言,几乎一句都听不懂。

 

 

 

    我上前打了招呼,询问哪位是庙里的当家人,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子用普通话回答我说,喏,就在眼前。我心中一喜,有这位翻译在,不怕听不懂当地老表的江西土语了。

 

    园脸、冢鼻、厚唇,五十来岁,中等身材,长相颇憨厚——这位就是我要找的周师父,法名慧法。

 

    戴眼镜的女子名叫水仙,五十出头,听说我要采访他的师父,高兴得很,把我让进屋里,又把他师父叫进来,一同坐下。

 

    慧法师父连连推辞:我这座庙小得很,我的修行也不够,要采访,去找大庙里的大和尚吧。我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庙不在大,有修则行。我的采访,不在乎庙大庙小,随缘而来,随缘而去。

 

    水仙则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我的师父可好啦,你来采访他,可找对了对象了!你看我的师父,从来只想着别人,就是想不到自己……她告诉我,多年前她患有脑部颅内肿瘤,在医学上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病历,医生确诊她已到了癌症晚期,必死无疑。后来,她懈遇出家人慧法师,被师父用佛法驱除了脑中的肿瘤,恢复了健康……

 

    我对慧法师说,我是从永丰龙蟠寺特地赶到这儿来拜访您的,请谈谈您的出家经历吧。 

 

    慧法师讷言道:“我这人真的普通得很,没有什么好谈的。要说为什么出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家里来了几个客人,我陪着吃肉,一大块肉吃下后,肚子十分难受,马上吐出来,病了三天,以后再也不想吃晕。我想,既然这样,不如干脆出家,就这样出了家……”

 

    “还记得麽,是哪一年?”

 

    “是86年农历7月。”

 

    “出家前是干什么的?”

 

    “种地呗。”

 

    “师父是大队干部哪。”水仙在旁补充说。正在这时,一个老太要走,来向慧法师告别。水仙站起身,把老太送出门外去了。

 

    我请慧法师接着谈,他在大队担任什么职务?

 

    “民兵连长。”他说。

 

    “那你当过兵?”据我所知,农村的民兵连长通常是由复员军人担任的。

 

    “嗯。”他回答。就这么着,我问,他答,我问,他答……大致上探询出这位当年的民兵连长皈依佛门的一条轨迹……

 

    他是江西省吉水县人,出生于1948年。读书读到初中毕业,遇上“文革”,没法再往上读了。69年应征入伍,在部队入了党。复员时分配他去南昌洪都机械厂保卫科工作,他却主动放弃了这一人人羡慕的好差事,回乡下种田去了……咋说呢,他父亲希望他能留在身边,他是个孝子,不能不顺从父亲的心愿。在乡下他先是种地,后来担任了大队民兵连长……

 

    80年,他在江西新干县牡丹寺悄悄皈依,当时三十三岁。

 

    86年,组织上有意培养他,要送他去吉安地委党校学习,有风声传出,等他党校回来,要把他提拔到重要岗位上去呢。他不想去,别说他不想当个有权有势的国家干部,就连眼下这个民兵连长的差事,他都不想干哪。社会上的不正之风令他失望,人际交往中的尔虞我诈令他腻烦,家庭生活中的某些矛盾令他伤心,只有从佛法中他看到了让他身心得到安宁的一方净土,为了能依法专心修行,他早有心摆脱掉世俗的羁糜,而现在,却有更大的枷锁要套在他的脖子上!上级已对他说了: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你必须服从,你想去,也要去,不想去,也要去!他不能不下决心了:出家吧!此时不出家,更待何时!他果敢地跑到清源山净居寺,在当年禅宗七祖的道场里剃光头发当了和尚。两年后,他在九华山析圈寺受了大戒,并往四处拜师参学。他曾在江西和四川两次见到清定上师,上师在众多的听众中一眼就注意到了他,鼓励他好好修行,争取在末法时代能有所成就。九三年,他在八都盖起了这座小庙……

 

    “你的党籍哪?”

 

    “退了。与其开除,还不如自己打报告退掉更好。不过,出了家就不再参政,对这些东西我己没有任何兴趣,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修行……”

 

    “那你出家十多年,最大的体会是什么?”

 

    “最大的体会麽,可以说是体会到要修行好,必须身心两修。”

 

    我请他说说,刚才那位女居士说她脑子里曾生过一个恶性肿瘤,是怎么被他治好的?

 

    “当时,我正在峡江一个庙里做佛事,有人把她带过来,我见她病得不轻,就把金刚经和地藏经给了她,还教了她一点调整气血的方法,后来她的身体就有了好转……”

 

    医学上的一个奇迹,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那样平平淡淡,好象根本不值一提。

 

    别人的事,让别人去吧,自己管好自己就行啦……他似乎不大愿意谈这个话题。

 

    你不是说你来八都前在杭州呆过几年麽?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照理说,出家人是不该多说别人的事的。他摇了摇头说。现在社会上风气很不好,一切向钱看,这股风也刮到庙里来了。杭州市的佛教协会,每年都向各寺院下达经济指标,要上交多少钱,各寺院也都忙于赚钱,寺规松驰,寺风不正,好多有道行的师父都悄悄离开了。他住的那所寺院,是杭州市名气最大的寺院之一,有的和尚居然躲在屋子里吃鱼吃肉抽烟喝酒!他们还有“密语”,问你打不打水陆,就是问你抽不抽烟?问你拜不拜寮房,就是问你吃不吃肉?还有的和尚一出寺院大门,走到树林隐蔽处,脱下僧衣,戴上假发,就穿西装去玩花花世界了……他离开杭州,主要就是不想再看到这些玷污了佛法的假和尚……

 

    我看这儿还是挺清静的。

 

    是的。他说。回到江西,他在八都盖了座小庙,这里干扰较少,还算清静。他看到永丰的龙蟠寺风水很好,乐安大华山脉由东向西延伸至这里,龙蟠凤舞,紫气氤氲,历史上凡有官船从此经过,船员上的人都要停船进龙蟠寺拜一拜菩萨。“文革”中这座寺院被毁,至今没人来管,他就发了个愿,要修复龙蟠寺,为弘法出力。要修寺庙,就免不了要跟地方上打交道,县里“主管”宗教的统战部长,利用手里的权力拼命为自己和亲属捞好处,凡有塑菩萨的事,因为有油水,指定要让自己的熟人来搞,按规定在签合同时还要他(慧法)签字,他想躲也躲不了。他说自己若没有出家的话,不跟这种人狠狠干一仗才怪呢……

 

    末法时代,佛法式微。他说的这些,我在别处也有所闻。从根本上说,这不是一种孤立的、偶然的现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兼之现代社会经济、科技高度发展,整个世界连成一片,再要找古代那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自成一统的小天地,怕是越来越不现实了。

 

    从水仙那里,我打听到慧法师为她驱病的情况。九三年,她脑子里癌症复发,医院断定她活不了几个月,已不肯收治。这时,有人对她说,你拜拜菩萨吧,说不定还能救你。她跟一个女居士去当地一所小庙烧香,经过观音菩萨时,全身抖动了一下,觉得很奇怪。有人说她有业障,要多拜拜菩萨,把业障消掉。她不信,认为自己一生做人正正派派,平时好打抱不平,哪会有什么业障?没想到回到家里,毛病加重了,两条腿连路也走不动,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一个月后,她跟两位居士去峡江参加两个庙宇的菩萨开光,两次都遇到主持开光的慧法师,夜里,她梦见一所金碧辉煌的大殿,里面有七宝莲池和许多菩萨,在一个云雾笼罩的地方,师父正在等她……醒来后,她就依着菩萨在梦中对她的指点,正式拜慧法师为她的皈依师。师父见她身体不好,送她《金刚经》和《地藏经》,要她好好持诵。而后,又发功为她治疗。她觉得左侧的颅门上好象开了一个洞,右颅里的病气通过这个洞泊泊地排泄出去,记忆力明显恢复,身体迅速复元……未过多久,她的皮肤突然变得通红通红,血脉翻腾,头痛欲裂,看到自己中脉的骨骼一节节打开,又一节节合拢……在菩萨和师父的加持下,从此她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不仅颅内的毛病彻底好了,而且得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可与菩萨通灵,可为旁人治病,精力、体力都比过去好得多了,曾有十几天不吃饭,人不瘦反而胖,头上的白发也在逐渐变黑……不过,她身体好了,她的师父却遭受了很厉害的磨难,一度腰不能动、腿不能走、眼不能视……

 

    水仙说,她出现特异功能后,师父曾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象现在社会上某些“气功大师”那样利用这一功能去赚钱?经过这两年时间的实践,他师父放心了。她象师父一样,平时为人看病,一概不取分文。为了筹措修复“龙蟠寺”的资金,她和师父曾搞过一次大型医疗活动,募集到的款项,全都用于龙蟠寺的修建,个人不拿一分钱。

 

    我在八都的这所小庙里住了三个晚上。虽是粗茶淡饭,因为菜蔬都是自己种的,倒是十分新鲜爽口。小庙里的另一个出家人,六十多岁,是慧法师的徒弟,不识字,每天敲钟供斋一丝不苟,种地亦是一把好手,在小庙四周的空地上种了点白菜、青菜、萝卜等等,平时只有他跟师父两个人吃饭,种的菜吃都吃不完。我见小庙外朝西的墙脚根,长着几棵绿色的蔬菜,大得惊人,这种菜我吃过,当地叫它“松菜”,普通得很,农贸市场上几毛钱一斤,通常长到半尺高就摘下上市了,可是这几棵松菜居然高达二三尺,象是松菜王国里的摩天巨人。我问慧法师,这几棵松菜是谁种的?长得这么大!慧法师说,没人栽种,是它自己从墙根冒出来的。这几棵东西,平时也没人给它施肥浇水,却一个劲地长啊长,长得这么大,到这儿来的人见了都有点奇怪。我想别小看这座小庙,还真有点灵性呢。

 

    “唉,慧法师这人脑子很灵,可是为人太老实,过得太苦太苦了,出家前,他在农村拼命干活挣钱,挣的钱都交给别人化,自己连一分钱也不舍得用……出家后,因为他对水陆法会等佛事仪规掌握得比较全面,好几所庙宇都请他去率着庙里一帮滥竽充数的和尚做佛事,为寺院挣了不少钱,可是欺他人老实,给他的钱却很少很少……”

 

    我问水仙,你知道慧法师在部队里是干什么的麽?我问过他,他说就是个当兵的,再问,他就不吭声了。

 

    “我师父平时说话确是不多的,空下来就打坐练功。他在部队里的经历,更不会随随便便告诉别人。”水仙跟我边走边唠,话颇投缘。同行的聂居士无形中已跟我俩拉开了一段距离。“你知道吗?我师父在部队是皮廷军的警卫员,对皮司令忠心耿耿,司令员可喜欢他呢。如果他留在部队里,不要回农村当什么民兵连长,凭着他的才干和司令员对他的赏识,他今天肯定已经当上将军了!”

 

    我相信水仙的话决非夸大其辞,慧法师若在部队干到今天,肩章上缀颗梅花星是不会叫人吃惊的。不过,他若真的当上了将军,还会象今天这样出家麽?古时候帝王将相剃发出家的也有,三十年代尚有清定上师脱下将军服换上黄迦裟----尽管他后来为此吃了整整20年官司。但在慧法师生活的时代,恐怕不会允忍再出现这种异端了吧?当然罗,佛讲三世因缘,这种假定并没什么实际意义。

 

但不管怎么说,在当今,将军的警卫员出家,这多多少少总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行为,所以他在我住在八都小庙的三天时间里,缄口不谈他这段在旁人看来颇可引为自豪的经历。我不由得想起两年前在青藏高原上采访时遇到的一位年轻的比丘尼,她的父亲是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某大军区的副司令员。她出家,父母当然不赞成,但她并不想抛弃父母。她说,父辈过去马背上打天下,杀生太多,她出家修行,带有一点替父赎罪的味道,若自己修行有成,能够超度父辈,不让他们堕入下去,自己的心愿就了了……此言善矣。慧法师,这位当年司令的警卫员,一身正气,一心修行,虽木讷于言几近于沉闷,但在他的内心,亦对我们这个娑婆世界充满了真挚的善意。

 

    我祈望他发愿修复的“龙蟠寺”能早日修成。我祝愿他常住的小庙就象墙根那几棵巨大的松菜一样,能为末法时代的弘法焕发出更明亮的光彩。

 

 

 

 

 

 

写于97年4月30日

 

 

 

 

 

 



[本日志由 c-xd 于 2008-10-11 10:38 A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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