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噶尔丹喇嘛

怀念噶尔丹喇嘛

 

   

    月前随龙多活佛去西琼寺参加了他主持的一个法会活动。西琼寺位于四川阿坝州壤塘县跟青海班玛县交界处,为当年龙多活佛的前世次洛活佛主持的一个道场,今有僧人近百,主修宁玛派教法。壤塘是国务院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划定的全国23个最贫困县之一,今日西琼寺所在地依旧十分贫困,没有电,没有公路,电话、手机自然更谈不上。为抵御“萨斯”入侵藏地,高原上处处设防,外乡车辆、人员不准进入西琼法会场地。即便这样,每天仍有数百乡民从一二十里外的村子赶来,遇上下雨下雪,不少人长时间端坐于雨雪之中不遮不挡不摇不动,其情其景,令人深受感动。

 

    离开西琼途径壤塘县城时,听说上壤塘乡的噶尔丹喇嘛前几天去世了,这在我心里搅起一阵波澜。是晚到炉霍后,我向龙多活佛请示,决意次日暂与活佛分手,折回壤塘,以便能与我所敬仰的噶尔丹喇嘛见上最后一面。龙多活佛点头说:“你去吧……”

 

    我头一次拜见噶尔丹喇嘛,是在六年前的夏秋之际,那正是高原上最美丽的季节。那回进藏,我在中壤塘乡的藏哇寺呆了一段时候,有幸亲聆了当代觉囊派大德云登桑布上师的教诲,回去后撰写了一本纪实长篇《走近当代觉囊的法王——今日东方香巴拉圣域寻访录》。在中壤塘时,听说十几里外的上壤塘住着位云登桑布上师的金刚兄弟噶尔丹活佛,曾因不肯放弃信仰而两次入狱蹲了十几年,是个专修六支瑜伽的苦行僧,修有所成,在当地享有很高威望,我就去那里拜访了他。在我的这本长篇里有一章《拜访噶尔丹活佛》,就是专门记载他的。噶尔丹喇嘛住在一间很简陋的小土屋里,我进去时,只见他身穿红藏袍,头戴红皮帽,正和衣半卧床上,跟一个喇嘛说着话。那年他已七十七岁,在藏地,可算是高寿了,但看上去人很精神,一点不显老。我和一位同去者向他献上哈达后,他为我俩摩顶祝福,并笑盈盈地示意我们随便坐下。应我的请求,噶尔丹对觉囊派及《时轮金刚》的历史渊源和传承作了简要的介绍。他说,佛陀成道后,在四十年时间里三转法轮,在转第三次法轮时,有一次应香巴拉国月贤国王之请,在南印度聚米塔宝瓶里,以自己身、口、意化现坛城,宣说了以“时轮根本续”为主的密法。月贤国王把这些法请到香巴拉后,用文字记载下来,并著了《时轮根本续释》,从此在香巴拉一代一代传下去。传到难胜法王时,一个印度瑜伽师以神通来到香巴拉,请到以“时轮金刚”为主的密法,由他起在人间一代代传到现在。

 

    噶尔丹说,释迦牟尼曾有预言,《大法鼓经》中也有此记载,五百罗汉中一个叫见喜的比丘将在藏区迦尤日宏扬第三转法轮,传到壤塘这地方的,就是更钦·笃布巴,也就是刚才那个比丘的化身。在这一传承过程中,从释迦牟尼到香巴拉到印度到康藏到壤塘,从未断过,传承很纯洁,历代祖师个个精通显密、戒德高尚,保持了法的纯洁性、完整性。

 

    噶尔丹又强调说,释迦牟尼把他的一切法,最后总结起来,归纳成“时轮金刚”的六支瑜伽为主的生圆次第,这是即身成佛的大法。这个法不是辩论的法,不是听几年、学几年就可修成的,修持此法,必须在一个清静的地方,一个人坐在那儿,按照上师的指示,静静地修,才可证得……

 

    当我把一只小采访机放在噶尔丹面前准备录音时,他把录音机拿在手里,翻来复去,仔细端详,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察看一个新鲜的玩具。等玩够了,他正襟危坐,揿下录音键,一口气念诵了许多经咒,而后才回答我提出的一些问题。

 

    中午,我们在噶尔丹喇嘛的几个弟子那儿吃了午饭:糌粑加奶茶。听说噶尔丹的日常饮食也极简单,每天也只是吃点糌粑而已。有弟子想帮他盖一幢宽敞些的住房,想让他吃点较有营养的食品,他一概拒绝了。他说,当年米勒日巴住的是什么房子?根本连房子也没有,就住在山洞里嘛,比现在苦多啦,修行人在生活上越简单越好,现在有房子住,有糌粑吃,可以啦。

 

    下午回中壤塘的路上,忽然下起大雨来,虽然我出门时没忘带把伞,但此时大风挟着骤雨一阵阵袭来,裤腿、鞋子仍被淋得湿透湿透。回到藏哇寺,我找到多尔吉喇嘛,请他帮忙,把我录音机中的内容翻译成汉语。他对我说:“这段带子你要保存好,上师为你念了很多经呢!”我问念了哪些经。多尔吉说,上师念了四大出离心偈、菩提心发心偈、俱生时轮金刚经、六支瑜伽发愿经,还有香巴拉祈愿经呢。这盘录音带,我现在还保存着,可是颂经者已经不在了,不仅如此,在此之前几年,身强力壮的多尔吉喇嘛,才不过三十几岁,就因上山砍柴时意外坠崖而身亡了……睹物思人,音声犹在,而斯人已逝,每念及此,不能不悲叹人世无常啊。

 

    第二次去见噶尔丹喇嘛,是三年前的晚秋时节。那次进藏,有武汉邓居士等人同行,一起去德格等地走了一遭(回来后撰写了一个纪实中篇《德格萨迦殊胜缘》)。离开德格抵炉霍后,我们雇了部老爷吉普车,直奔壤塘。途中据司机说,这是部报废车,三年前以三千元购得,换过一个活塞环,其它的全都凑合凑合,时速表、里程表、玻璃窗、坐椅无一不坏,反光镜、刮水器早就没了,全程一百四十五公里,一路颠簸,足足开了六个小时才到。到壤塘住下后,设法找了部当地的吉普车,第二天一早,我陪邓居士去中壤塘参拜了今日觉囊派的大本营藏哇寺(云登桑布上师不在,他正在汉地养病),尔后就陪他去上壤塘拜见了噶尔丹喇嘛。老人家已八十岁了,精神依然很好,也还记得我,他很爽快地为我们一行授予了时轮金刚的结缘灌顶及传承。临别他对我们说,不要杀生,这世一定要好好修,超脱六道轮回。

 

    去年10月,我第三次拜见了噶尔丹喇嘛。之前,云登桑布上师于4月15日在北京圆寂了,七天之内首都天空异兆频现,有数家报刊以“气温骤降6度”、“太阳黑子骚扰”、“京城惊现UFO”为题作了报道与猜测(但全无一家猜到点子上)。其时我要赶印四年前写的《走近当代觉囊的法王》这本书为上师送行,未能赶赴壤塘参加上师后事活动。好在上师法体将作永久保存,我10月份去壤塘时,得以瞻仰了上师的真身。去上壤塘见噶尔丹喇嘛时,我将两位东北来的居士一起带去了。巧得很,这天是藏历十五日,到了上壤塘,噶尔丹喇嘛正率着供曲让等四位近伺弟子作会供呢。看上去老人家的身体还像以前那样好。他对我说,一会儿他要为四位弟子灌个不动佛的顶,如果你们愿意的话,那就不要走,一起参加。那还用说,今天能赶上如此殊胜的机会,太高兴啦!

 

    灌顶结束后,供曲让喇嘛领我们喝茶吃糌粑去了。

 

    我们离开前,卡坚巴活佛和供曲让喇嘛兴高采烈地跑来说,今天的日子太好了,刚才噶尔丹喇嘛把他俩找去,十分欢喜地对他俩说,决定在这儿盖一个新的大殿,名字也想好了,就叫“了义续修禅院”吧。供曲让说,以前也有弟子提议要在这儿盖个像样的大殿,但噶尔丹不点头,今天他老人家主动提出来了,我们做弟子的都感到高兴啊。供曲让还对我说,你写的《走近当代觉囊的法王》我读过了,里面写噶尔丹喇嘛的那一章,我也讲给喇嘛听了,他说你写得很好,是实事求是的,写文章就是要实事求是才好。不过,以后你不要在书里再称他“活佛”,就叫他“喇嘛”好了,他说他不是佛,更不是什么活佛。

 

    打那回跟噶尔丹喇嘛分手,才不过七个月时间,居然就会路过他的家门口,而且听到了他的死讯!虽说我本来并没想过要中断这趟跟龙多活佛继续同行的旅程,但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应该去上壤塘向噶尔丹喇嘛作最后的诀别。跟龙多活佛在炉霍分手后,当天傍晚我回到了壤塘县城。第二天,在街上转悠许久,没找到去中壤塘方向的汽车,最后搭上了一辆摩托。到中壤塘,我在云登桑布上师的故宅住了一宿,次日依然设法找一辆摩托,把我送到了上壤塘。

 

    噶尔丹喇嘛的遗体被安置在经堂里,全身被袈裟裹得严严实实,端坐在经堂正中。经堂不大,二三百正在念经的僧人挤得满满,连门口和过道上都坐满了人。从早到晚有近千盏酥油灯点燃着,将经堂里的空气烤得像炎夏一般,我挤进去向噶尔丹喇嘛顶礼,不消几分钟就热得大汗淋漓。 

 

    经堂外面,时有远近赶来的乡民们绕着经堂转圈子,一面走一面双手合十口颂经咒,手持转经轮的则一面走一面摇着经轮。也有人绕着经堂磕头的,磕一个头,站起来,再磕一个头,再站起来,以他(她)的身躯,在大地上印划出一圈圈神圣的轨迹……

 

    距经堂不远处,搭着五六个帐篷,最大的那两个帐篷,可容近百人,听说是从色达和中壤塘赶来的僧人们,从早到晚,不停地为噶尔丹喇嘛诵着经。

 

    噶尔丹喇嘛是5月11日傍晚在壤塘县医院去世的。根据医院的检查诊断,噶尔丹并无大病,仅肺部有点感染,胆里有几颗小积石,他之去世,属于老年人自然死亡。在他的弟子们看来,老人家完全是自在而去。在此之前,去年年底,噶尔丹喇嘛似乎患了感冒,有点不舒服,食欲不振,肤色变黑,且出现许多皱纹。弟子们不放心,要送喇嘛去县医院诊治。噶尔丹说:“不用去医院,我是业障深重而引起的,生老病死的痛苦,谁都免不了的。”正在他身边闭关的几班弟子,喇嘛本来总是依据他们不同的程度和进度,按序适机指导,可是这一回却把六支瑜伽的全部修法都提前传给了他们。有的弟子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预感。5月4日,弟子们再次动员噶尔丹喇嘛去医院。喇嘛说:“其实,去医院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不过,满你们的心愿,去就去吧,免得以后你们会留下遗憾。”就这样,噶尔丹住进了县人民医院。在医院,噶尔丹每天按医生的诊断打针吃药,五六天后,他的肤色忽然开始变白,皱纹开始消褪,饭也吃得下了。有弟子问他:“你的病是不是好一点了?”噶尔丹说:“你以为我真的有病吗?你以为我的病真会好吗?告诉你吧,我没有病,我的病也不会好。”每天有上壤塘的弟子轮流去医院看望噶尔丹,老人家来者不拒,对每个人都给予殷切的嘱咐。11日傍晚6点20分,噶尔丹端坐而逝,终年83岁。此后七天,噶尔丹坐姿不倒,至第七天,请藏哇寺金刚上师吉美多吉来为噶尔丹颂了经,而后将他遗体运回上壤塘。弟子们看到,此时的噶尔丹喇嘛脸容光润,全身皮肤白净,无一点皱纹,简直就像个鲜活鲜活的年轻人!鼻孔中有红白菩提流出,这是一生持戒清净的象征。依藏传佛教的某种规矩,噶尔丹喇嘛去世七天以后,近伺弟子才向外界公布了他的死讯。我随龙多活佛途经壤塘县城那一天,时为5月21日,是从县政协主席投丹那里得到的消息,我问投丹,可知噶尔丹喇嘛是哪一天圆寂的么?他说,好像是三天前,18日吧。没错,后来知道,那正是正式对外公布的日子。

 

    我在上壤塘一位藏民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25日,噶尔丹喇嘛的遗体举行火化。从早上七点起,就陆续有许多乡民或乘汽车、或坐拖拉机、或骑马、或步行,来参加噶尔丹喇嘛的火化仪式。他们绕经堂走上几圈后,大都侯坐在芝尕河前面的空地上。我估计总数不下二三千人。若非各交通要道层层设防,来的人肯定还会多得多。九点三刻,低沉的法号吹响了,僧人们从经堂和大帐篷里出来,列成长队,缓步前往火化塔。十点钟,一支由十几人组成的护灵队抬出坐于灵龛中的噶尔丹,径直抬到火化塔前,然后抬上塔顶,置入窑中。火化塔高约四五米,上圆下方,外壁白色,被彩色哈达、缎带、唐卡和鲜花装饰得美丽而庄严。在吉美多吉上师主持和率领下,全体僧众围坐在火化塔前,再次为噶尔丹喇嘛齐声颂经。十一点半点火,顿时白烟滚滚,随风升腾而上,火化塔旁一座十几米高的大白塔,也被笼罩在霭霭烟雾之中。

 

    噶尔丹喇嘛去世之前,已对身后之事作了安排。36岁的卡坚巴活佛被指定为他的接班人,38岁的曲桑喇嘛和卡坚巴活佛共同被指定为觉囊教法尤其是六支瑜伽的传授者。去年10月他提出的建个“了义续修禅院”的构想,已经动工,大殿的土石围墙已砌至齐胸高,今年底可望全部建成。噶尔丹预言说,这个地方今后来的人不会太少,会兴盛起来,但也不会太多,这是一块实修地,可以再修几间闭关房,在这儿长住的都是些实修者,六支瑜伽的生起次第和圆满次第会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他还预言说,今后这儿会有十四个尼姑留下来,传法的是芭检比丘尼,她们都是清净的修行人,不会影响别人。

 

    遗体火化后,将于二十一天后开窑。弟子们打算募集一笔款项,用金银为噶尔丹喇嘛建个小舍利塔,老人家一生苦修,一生清贫(听说他住院时所有钱财不足千元),就让他死后的灵骨舍利能有个较像样的安身之处吧。这未必是噶尔丹喇嘛的本意,但毕竟是他弟子们的一片心意。

 

 

2003年6月

 

 

 

 

 

 

 



[本日志由 c-xd 于 2008-10-11 10:44 A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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