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新作连载(22)

八.痛苦的幸运儿

  说起来,堪布出生的时候,全国饿死数千万人的三年大饥荒已告一段落,饿殍盈途乃至人相食的惨剧已成为过去,不过,百姓的生活仍非常贫困。而堪布作为那个时代一个因“家庭成分”被划入异类的孩童,更是饱尝了人世间的苦难艰辛。

  他出生在新龙县麻日乡一个山峦环抱、依坡而居的村子里,村子很小,只有七八户人家,因为跟外面交通很不方便,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几乎成了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村口对面,可看到两座当地很出名的神山:马头明王神山和金刚瑜伽母神山。有一些修行人倒是看中了这里的地气特别旺盛,特意来这里的山洞或垒个简易土屋闭关修行。宇宙万物造化无穷,大千世界因缘天成,一个不知哪年哪月起在这里安营扎寨的小村子,能同时得到两座神山的庇护,真是十分罕有。多少年来,这里的村民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在坡地上种一点青稞,基本上解决了口粮问题,养一些牦牛,酥油、酸奶、牛奶全都有了,从山上捡一些枯枝败叶,足够一年四季烧水和取暖之用。他们的生活谈不上富裕,但也不用担心饿肚子,日子过得平静而安闲。他们未必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文人雅士自得自乐的情结,但他们有更脱尘出世的精神支柱。村头有个不大的转经房,里面安了个大大的转经筒,村民们空下来就去转转经,转经筒从早到晚咯吱咯吱响着,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候。

  在嘉样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若干年前,他的爷爷和父亲那一辈,因为家里人口多,劳力多,又勤劳肯干,养的牦牛,种的青稞,是村里最多的一户人家。又因为比较殷实,平日里对别人的帮助也就多了点,所以他们家理所当然得到全村人的敬重。

  天有不测风云,上世纪五十年代发生的那场大变故,令雪域高原一夜之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是藏地最普遍信仰的佛菩萨,被诬蔑为封建迷信而推倒了;曾经是最受人尊敬的活佛喇嘛,被勒令脱掉僧衣乃至强迫还俗;曾经是最为邻里称道的殷实户,忽然就成了牛马充公的“专政”对象……不知那两座世世代代护佑着其忠实子民的神山此时作何感想?就在他们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幕黑白颠倒、善恶混淆的人间悲剧,把这个历来风平浪静与世无争的小村子,也抛进了浊浪滚滚的黑水之中。

  嘉样上世纪六十年代前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被戴上“四类分子”帽子,在那个年代,等待着这个婴儿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已经不难想象。他不仅从小就生活在极端恶劣环境里,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而且饱受旁人的白眼和欺辱,好像自己天生就比旁人矮一截似的。他至今记得,他小时候,大冷天,没有鞋子穿,找块破布裹在脚上,脚上的皮肤裂开一条条缝,走路钻心般疼。他不记得是不是有吃饱肚子的时候,因为饥饿,营养不良,他人长得骨瘦嶙嶙、面黄肌瘦。

    【说明,上海市民委的审查官,整个删去了上面两段。凡经历过那个“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疯狂年代的人,对那个年代的黑暗回忆,远不是这两小段文字所能概括清楚的。许多过去的“绝密”消息,诸如全国大饥荒饿死数千万人等等,甚至在今天的官方媒体里,有时也在一些有识之士的努力下曝了光。但不可否认,许多吃官饭的人,都不愿意真正回顾总结过去,五十年代以来的镇反、反右、文革、清污、镇压、封锁等等,一脉相承,哪怕这条路越来越走不通了,但有些人就是不肯放弃。是利益驱动?习惯使然?还是非要见了棺材才掉泪……】

  他很小就被人使唤去放牛。当他把几头牛带到一块青草比较茂盛的坡地,看着牛儿摆动脑袋欢快吃草的样子,有时自己心里会难过起来,牛儿肚子饿了有青草吃,自己肚子饿了为什么没糌粑吃呢?

  这样的苦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一年又一年过去,他小小年纪,尝够了生活的苦水,除了有时在双亲面前能享有一点温情,很少能有儿童本该得到的嬉乐和欢愉。直到七岁那年,他父亲让他叔叔教他藏文,他感到生活好像变得有意思起来。他叔叔是个出家人,头上也被戴顶“四类分子”帽子,受到管制,“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不过他宁可挨批挨斗,也不舍戒还俗。作为“戴帽分子”,他像他哥哥一样,必须参加生产队里最重的劳动,但不准外出干任何别的事。他只能利用早上出工前和晚上睡觉前一点时间,悄悄地教侄儿藏文,并讲一点浅显的佛法要义。他学得很努力,也很带劲,放牛的时候,拿根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一年下来,他基本掌握了藏语的读和写。叔叔说他很有天分,这样聪明的孩子,若是不出家专学专修佛法,那就太可惜了。藏地千百年来的习俗就是这样,出家人享有很高的声誉,家里有人出家是件很荣耀的事,家家都把家里最优秀的孩子送进寺院出家,既学佛法,也学文化,过去能在藏族传统文化上有所建树的杰出人才,通常都是在寺院里完成文化的启蒙。五十年代末的大变故,“文革”的猛烈冲击,欺骗愚弄加上威逼利诱,确实让一些根基不牢的人放弃了原先的信仰,有的转而狂热崇拜魔教魔头,加入到摧毁寺院佛像的行列中去,搞起破坏一点也不手软。可是,真正的佛弟子,真正对佛法怀有正信正念的人,就像他父亲和叔叔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弃或改变信仰的,有些人甚至宁肯以生命殉道。在严酷环境的巨大压力下,他们对外不得不保持沉默,而在内心,他们须臾也没跟三宝分开过。嘉样听说家里要让他出家,也高兴坏了,虽然才八岁,可他从小对佛法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仰,跟叔叔学了一年藏文,对佛菩萨的敬仰更是与日俱增。【说明,上面“五十年代末的大变故……与日俱增。”这一整段也被审查官给删掉了。】那天,起了个大早,乘着没人注意,他叔叔和姥爷领着他出了门。下坡,上坡,下坡,左拐,右拐,左拐,翻过几座山,走了半天山径小路,最后来到一幢建于平坡上的三层楼房前,目的地到了。这是喇嘛索龙年扎的住房,在当时农村,算是比较大的房子了。索龙年扎上师身材高大,面相威严,嘉样看到这位不苟言笑的老人,一开始还有点怕他,可是很快就被老人从内心里时时流溢出来的慈悲和智慧暖化并慑服了。在那个年代,不准出家人穿僧服,也不准谈论佛法,更不准教授佛法。可是,索龙年扎自从幼时出家,身上的僧衣再也没有脱下来过,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代来了,他僧衣照穿,若无其事地在外面套一件俗家衣服。过去藏地习俗,家里若死了人,一定要请喇嘛为亡者念经超度,否则全家人心里都不得安宁。而在那个年代,就如第十世班禅大师在一封上书中所言:“比如按我们藏人的习惯,死后若不进行超渡,就被看成是对亡人不孝敬、残酷无情而极为恶劣的。因而一段时期人们说:‘我们死的太迟了,如果死的早一点,还能得到祈祷超渡,现在死就象死了狗一样,气一断就会被扔到门外去。’仅仅从这悲惨之叹息中,就可知道僧俗人民的宗教生活情况已经到了何种地步。”【说明,第十世班禅大师,还算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呢,可是,班禅大师所言:“因而一段时期人们说:‘我们死的太迟了,如果死的早一点,还能得到祈祷超渡,现在死就象死了狗一样,气一断就会被扔到门外去。’仅仅从这悲惨之叹息中,就可知道僧俗人民的宗教生活情况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上海市民委的审查官觉得不中听,大笔一挥,照删不误。】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死者家属来请,不管路有多远,索龙年扎上师总是冒着巨大风险,悄悄地赶去,秘密为死者念诵中阴解脱经。在那个年代,他也从来没有放弃佛法的传承和延续,嘉样被叔叔和姥爷带到他那里时,已经有四五个人常来他身边学修佛法。索龙年扎上师看到嘉样才八岁已经会读写藏文,而且小小年纪对佛菩萨那样敬信,非常喜欢,对他叔叔说道,今天是个非常好的日子,是佛菩萨指引你们把我的徒儿送过来了!他接引嘉样皈依三宝,授了沙弥戒,这就是正式出家了。为其起名嘉样,意为文殊菩萨妙吉祥,希望日后像文殊菩萨一样聪明智慧、助佛弘法。

  那次是嘉样头一次去索龙年扎那里拜师出家,被上师留住一个月才回去。以后凡有机会,就常去那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在上师身边认真修学。数年间,他在索龙年扎上师那里得到宁玛派大圆满法脉的许多传承、修法和窍诀,成为老人家最喜爱最看重的心传弟子之一。

  嘉样堪布后来每次回忆在索龙年扎上师那里度过的少年时光,觉得自己在那样一个充满痛苦艰辛的年代,能拜上这样一位上师,实在是非常幸运的事,他无时无刻不对上师充满深切怀念和感激之情。索龙年扎上师去世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期,享年七十三岁。去世后一个星期,他的遗体不像大部分人死后身体会有所收缩,而是变得越来越大,足足长了一尺有余,变得像个魁梧壮硕的巨人,巍峨如山。火化后,出现许多舍利子,还有烧结成的透明物,形如水晶塔,显示了极不寻常的成就之相。


[本日志由 c-xd 于 2012-11-06 10:17 P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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